西京官驿内,邓素焦急地问道:“曹老节帅卧床不能视事么?”
“现在西京大营公文暂时都送到府中阅示。曹节帅不能前来迎候钦差,节帅特意让晚生向邓侍郎告罪,还请邓侍郎前往府中宣旨。”魏承吉堆笑拱手道,“劳动大驾,这是节帅府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投入曹迪幕府之前,他也是太学监生,比邓素还要年长四五岁。魏承吉身后,两名仆役手托着两大木盘,解开一半的红绸露出贵重的香药和玉石。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年龄,官职还是爵位,曹迪远高于邓素,称病让邓素到府上宣旨,邓素托词不去,反而显得倨傲了。
“这个,......曹节帅乃国家柱石,”邓素只犹豫了片刻,问道,“骤然抱恙,若是官家知道了,定然忧心如焚。不知病情如何?几时能好转?”他身旁有两名卫士伺候。黎忠翼,刘会实是内殿前直散指挥。离京之前,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隐约透露了擒下曹迪的意思。让他们到西京后一切都听邓素的吩咐。现在二人都是面色凝重。
“年老体衰,腿脚不太方便,又因为前日种师闵副帅被刺,老节帅忧心国事,有些劳累过度了,”魏承吉有些唏嘘道,“曹节帅常言,他真想卸下职分,解甲归田。可是夏国在西面虎视眈眈,西京大营摊子太大,十几万人马兵骄将悍,总得有个老将压着。节帅说,抱着这一身病躯,活着一天,便为朝廷尽忠一天。必定要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才不枉历代先皇对曹家的浩荡皇恩。”
魏承吉说着说着,邓素脸上也渐渐有些感动之色,站起身来道:“曹节帅真乃国家柱石,还请魏先生稍待,晚生这便去节帅府上宣旨。”魏承吉微笑着点头称谢。邓素回到后院,他低声吩咐黎刘二将准备见机行事。百名精选的班直壮士在军袍内都穿着铁甲,举着全副的钦差仪仗,一路逶迤来到曹迪的府中。因为邓素是以钦差身份来访,曹府从不打开的正门洞开,壮仆美婢手捧香炉,花束等物,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院中。
邓素一路走过去,暗暗感叹曹府的豪富,光着青石路两边的仆婢竟有数百人之多,不过本朝太祖时起,便鼓励节度使多买歌儿舞姬,颐养天年,他也不能以此为由来弹劾曹迪。黎忠翼,刘会手举金瓜金钺走在仪仗之前,暗暗记下府中道路,以备万一所用。从曹府大门走到正堂,穿越了三道月门,约莫一炷香功夫,前方豁然开朗,在曹府正堂前,上千兵士顶盔贯甲,整整齐齐分列两旁,盔甲鲜明,刀枪曜日。中间的空地上,数十名将领簇拥着一张虎皮交椅,一员老将正从交椅上缓缓站起身来。
见这阵势,邓素顿时止步,皱眉问道:“魏先生,这是何意?”
魏承吉小声道:“营中不当值的将官都在这儿,邓侍郎乃京中贵人,又带着朝廷的恩旨,他们是一起来领旨的。”他心下暗笑,语气却仍是恭敬道,“虽然曹节帅腿脚不便,但还是出房间来迎候圣旨。”
邓素心中微微一沉,他强行镇定,点了点头,沉声道:“曹迪领旨。”
两名卫士上前铺好熊皮褥垫,曹迪这才慢吞吞跪下道:“老臣领旨。”他一直没正眼看过邓素一眼,声音不大,却让邓素听得清清楚楚。与此同时,两旁的西京行营将士都注目于宣旨的礼部侍郎大人,这些兵将虽然没经过多少战阵厮杀,但这么多人一起盯着,邓素便有些遍体生寒,他手上拿的是丞相赵质夫和枢密使副署过的圣旨。怀中还藏着一份陛下中旨,历数曹迪种种罪状,即行拿下押赴京中问罪。当此情此景,邓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份中旨拿出来了。他只能慢吞吞地将那份小惩大诫的圣旨念了一遍。
刚刚念完,邓素还待挤出笑容,代朝廷好生安抚这员封疆大吏。底下的西京行营将士便纷纷嚷开了。“他奶奶的,姓潘的发了失心疯,关大帅甚事?”“圣人怎能如此,定是朝中出了奸臣!”“曹节帅赤胆忠心,怎能蒙受此不白之冤。”每个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上千人一起发作,顿时盛嚣尘上,再加上上前兵将都顶盔贯甲,手持着利刃。随同宣旨的班直卫士不禁脸上变色,若非这些人常在宫禁走动,训练有素,几乎当场便要兵刃相向。
“放肆——”曹迪一声断喝,众多兵将顿时噤若寒蝉。满场清风雅静,只听曹迪凛然道:“尔等从军吃粮,上者报效皇恩,中者保境安民,下者严明军纪。朝廷钦差在此,怎能如此喧哗,让人笑话!”他这番话义正词严,让众将都面有惭色,有人答道:“节帅教训的是,末将不敢了。”
邓素正目瞪口呆之际,曹迪转过头来,拱手谢罪道:“都是些粗鲁军汉,让邓侍郎见笑了,还请邓侍郎年在他们都是些实心报国的粗鲁汉子,多多海涵,到朝中为我西京行营将士多多美言。老夫一身荣辱,到没什么的了。”他言外有数不尽感慨唏嘘之意。
邓素一时哑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微笑点头道:“曹节帅言重了,言重了。”一位是手握重兵的边镇节帅,一位是深得圣宠的清流名臣,两边虽久闻大名,却难有多少投机的言语,场面上的话交待后,邓素便告辞而去。曹迪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魏承吉代曹迪送邓素出府回来后,脸带忧色道:“节帅,为何不将夏国指使刺客的事情告知?”
“多言何益?”曹迪已换下了紫袍,穿回宽大的葛衫,淡然道,“一则没有证据,二则,朝廷知道又能如何?现在辽国在北边磨刀赫赫,万一那帮书生昏头昏脑再和夏国开战,我朝便是两面受敌之局。既然种师闵被刺后,这么多天西面都无举动,那么,恐怕是有人蓄意挑起我朝与夏国的争斗。现在么,此事宜镇之以静。拖一些时候,再将那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刺客的胡言乱语,报知朝廷。”再他见魏承吉脸有难色,想起一事,问道:“怎么?”
“邓侍郎将节帅的厚礼都退回来了。看也没细看,只说是不敢生受。”魏承吉迟疑道,“如此一来,便不好收拾。”曹迪让他送给邓素的礼物,虽然看似没多少,香药和玉石都是来自西域的极品,实际价值在十万贯以上。假若邓素收下了重礼,此行又没有拿下曹迪,京中的御史一纸弹劾,便能叫他在圣上面前永不超生。
“邓守一,也不奇怪,弹劾的后手便罢了。”
见曹迪展开一张白纸,魏承吉旁俯身取出砚台,又倒上泉水,一边磨松烟墨,一边迟疑道:“这邓素与老节帅为难,难道就这么算了么?”曹迪收拾对手向来不容情,这也是种师闵身死,满朝都怀疑是曹迪指使的原因。
“一个书生,满朝和老夫为难的,也不多他一个,”曹迪提笔写了一行“三顾频烦天下计,”直起腰来看了看,感慨道,“朝中出一个不贪钱的官,也不容易。”又俯下身子,继续写“两朝开济老臣心”。魏承吉屏住呼吸,没再说话。
邓素失魂落魄般回到府中,不知怎地,只觉满心满怀都是酸涩难明的味道。像当初在陛下面前大言不惭,只需一百军兵随行,便能将曹迪押赴阙下,谁料想,今天这一趟宣旨,自己恍如一个难堪的丑角,被曹迪玩弄于股掌之上不说,将来回京后,不知如何面对圣上,只怕从今以后,官家都会把邓某人当成大话炎炎之人了。
两名班直军官都很忠谨。黎忠翼约束着班直卫士,不准出营惹事,严加防备,刘会跟在邓素身旁,防他有事。邓素的心绪难平,想起此番回京无法交差,愁闷苦恼之余,深深悔恨自己行事轻浮,他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朝中诸位重臣的反应处置,连同自己往日种种事情,一一想过一遍,原先千真万确的许多事情,居然都是错漏百出的。一时间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只觉遍体生寒。
一轮明月已行至中天,夜风阵阵,刘会觉得非常凉爽。在宫中当值,规矩甚严,他们这些卫士也习惯了不言不语。邓素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听身后有轻微的铠甲定定声,方才发觉刘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怠慢刘将军了。”礼部侍郎有些歉然地拱手道。刘会有些不太习惯,往日邓素虽然也和蔼可亲,但骨子里却让人觉得清贵,现在仿佛和从前有些不同的感觉,但刘会一时间又说不上来。他只得堆笑道:“邓侍郎折杀末将了。”
“刘将军见外了,”邓素哂然一笑,拍了拍刘会的肩膀,萧索地叹道,“有什么折杀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就在此刻,原先的某种信念似乎轰然倒塌,而另一些东西在慢慢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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