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抬着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喉中发出沉沉的咆哮声。狗眼珠子都是红的。这是吃惯了死人肉的畜生,哪怕李若虚是个活人,在野狗的眼里,也被归入了“食物”的范畴。
“乱世之来,”李若虚叹了口气,“人不如狗。”他心头蓦然腾起一阵极度悲愤之意,紧握住手里的棍子。“你们这些吃人的畜生!”李若虚低吼了一声,发狂了似地朝几条野狗打去。
没料到这“恶人”如此凶狠,猝不及防下,四散跑开,其中一条跑得稍慢了点儿,被木棍重重抽在臀上,痛得“呜——”地一声,加快跑了开去。这时另两头野狗却分别从两边冲了上来,李若虚只来得及收回木棒,抽在其中一条野狗的肚子上,那条野狗哀嚎一声翻滚在地,而另一条野狗则狠狠地咬住李若虚的小腿,不管人怎么用棍子抽打它,就是不松口。李若虚只得抽出腰间的佩刀,狠狠地向狗身上砍去,又重重拖了一下,那条野狗被连皮带肉砍开好大一条口子,哀鸣一声,才不得不松了口,一瘸一瘸地跳了开去。
三条野狗逃出十几步以外,方才回过头来,又惧又恨地盯着这“恶人”。那条被打了一棍子的野狗夹着尾巴,跟在其它两条野狗的后面,想跑,但又舍不得“食物”。
李若虚感觉小腿肚子痛得钻心。他怒从心起,不顾疼痛上前两步,一边“咄,咄咄——”的大声吓唬,一边大力挥动着手中的木棍。一人三狗隔着那几具啃食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对峙了一会儿,野狗终于相互看了几眼,转身地逃走。跑开一段距离,却又回头来看看李若虚,见他没有追上去,但也没离开,这才呜咽数声,死了心似地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了。野狗毕竟不是狼,还是欺善怕恶才是它们的本性。
李若虚长吁了口气,他低头看了看小腿上的伤口,犬齿咬出好几个血洞触目惊心,流血倒是不多。因为野狗刚刚啃食过尸体,李若虚担心野狗唾液里有尸毒,自己又挤了挤脏血,然后用清水略微地清洗了下伤口。他身边没有干净的布条,见伤口没有再流血了,也就没有包扎,只放下裤管将伤口遮住。
几具尸体就摆在旁边,似是一家四五口人,两具女尸更衣衫凌乱,显是生前遭受了侮辱,尸体也野狗啃得被十分狼藉。“该死的畜生!”李若虚沙哑着嗓子骂道。他左右看看,竟找不到一块布来给那具尸体遮羞,心头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之意:“这就是我宋人啊。”拖着沉重的步伐,李若虚想找几只枯枝来遮盖一下尸体,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
这时节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死于乱兵盗贼手中的不知有多少。一路南行来,李若虚也不知见过多少尸体,更不能一一埋葬。但这几具尸体是刚刚从野狗嘴里夺下来的,如果只以枯枝覆盖尸体,就此弃而不去,前脚离去,后脚野狗又回来。犹豫了一瞬,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着这几具尸体躬身施了一礼,然后挽起袖子,就用木棍在旁边挖起墓穴来。身旁苍蝇乱飞,时而传来难以忍受的恶臭,李若虚挖了一阵,已经满头大汗,却仍没有停止,眼看已经挖了一个五寸多深,可勉强容纳四五人的浅坑。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李若虚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之色,赶紧伏低了身躯,快步躲到了不远处的坡坎草丛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只见四五骑从远处奔了过来,看样子并非辽兵,但李若虚仍不敢大意。天下大乱,豺狼横行。即便同为宋人,马贼盗匪奸.掳掠,杀人如麻,并不比辽兵仁慈半点。
几骑由远而近,在树林外停止下来,一骑当先进入树林中。这般小心谨慎的架势,显然并非普通逃难的人。耳听得马蹄声逐渐驰近,李若虚伏在草丛中,看着不远处挖了一半的墓穴,一颗心悬了起来。马蹄声到了墓穴附近便缓慢下来,那侦骑似乎在四下张望,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李若虚只能尽量伏低了身体,到了这时,他只能尽力隐藏自己。春天的草丛尚未十分茂密,树林稀疏,近处便藏不住人,草丛耳听得马蹄声缓缓由远而近,李若虚的心也渐渐沉下去。
果然,马蹄声在距离草丛十几步外停了下来,一人厉声喝道:“躲着的人,快点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放箭了!”李若虚微微一迟疑,一支狼牙箭便嗖地射入他身旁的草丛中,显然侦骑已经发现他了,放出一箭后,再次喝道:“我们是过路的客商,若没有恶意就赶快出来,不然便射死你了!”
李若虚无可奈何,他只得将佩刀、木棒和干粮钱物等留在草丛里,将自来火短铳别于腰后,在草丛中缓缓横向移动了几步,方才大声道:“莫要放箭,我出来了!我出来了!”高高举着双手,示意手中没有任何兵刃,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
适才他的视线低矮,看不见侦骑的全貌,刚刚站起身来,只见一具骑弩正对着自己。马上的是个中年汉子,身穿灰色袍子,腰束革带,看不清里面有没有铠甲。从打扮上看,好似大户护院家丁,又好似护送客商的镖师。中年汉子警惕地盯着远处的李若虚,厉声喝道:“还有同党没有?慢慢走过来,别耍花样!”他并不因为李若虚束手就擒而掉以轻心,骑弩一直端在手中,只要手指轻轻一扳,便有离簧之箭射出。
“只有我一人,再没别人了。”
李若虚悬着心,举着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满脸风霜之色,再也看不出是状元及第的清贵京官,只像是一个普通的逃难人。
中年汉子厉声喝问:“这墓穴,是你所挖的吗?几个死者是你什么人?”虽然声色俱厉,但汴梁的口音还是让李若虚安心了不少,至少他不是辽贼,也不是附近的盗匪,倘若应对得当,未始没有一份生机。
略微迟疑片刻,李若虚还是如实答道:“这墓穴是在下所挖的,在下与这几位罹难的乡亲素不相识,只是见尸体被野狗啃食得不成样子,在下才帮他们入土为安。”他怕那中年汉子不信,又忙道,“在下所说的句句是实,刚才因为驱赶野狗,还被一条畜生咬了一口。”说着又卷起裤管,露出了小腿上的狗咬的伤口。此举虽然有辱斯文,但此刻大家相互都有戒心,若不取信于人,只怕中年汉子挥手间便杀了他。
中年汉子见两排犬齿殷然,显然刚才那野狗咬得极狠,若是临时作伪,谁也不会找条狗来咬伤自己,他心下信了李若虚七分,仍是厉声问道:“只你一人,再没有别人同行吗?”
“没人同行了,”李若虚眼神微黯,答道,“乱离之中,在下和家人已经失散了。”
他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后,为了躲避辽兵追捕,一路上只敢往偏僻地地方走,好容易到了大河岸边,却又没有渡船过河,一直等到黄河封冻以后才过河,这时候汴梁已经失陷了,连官家也被辽军所俘虏。汴梁城外到处都是北虏的骑兵,李若虚不敢靠近,他躲在城外的村庄中,先后听过往逃难的人说赵杞自立为帝,陈东在鄂州首倡尊天子不奉乱命的事情,便跟着逃难的一路向南,昼伏夜行,走的极为缓慢,两三个月间才走到了这里。想起失散父母,欲尽孝而不得,李若虚脸上浮起然神伤之色,落在那中年汉子眼中,浑然没有半点作伪。
他盯了李若虚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命道:“你先坐在地上,不得乱动。”见李若虚遵命坐下后,那中年汉子这才撮唇朝远处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这声呼哨过后,又有几骑马蹄声缓缓驰来。
行到近前,一人大声道:“冲翼,适才示警,有什么意外么?”
王冲翼答道:“有几具尸首,还有个书生。刚才问了问话!”李若虚虽然衣衫粗陋,但举手投足间,自是读书人的做派,王冲翼阅历颇广,识出了他的身份。这也是他放下戒心的原因之一。
“嗯,小心些。”周和打量了李若虚几眼,点点头,又看了看那几具尸体,还有挖了一半的坑穴,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对李若虚道:“你去把他们埋了吧。”他微微侧身,低声道:“不知此处阴秽,请殿下恕罪。”
“周将军言重了。”赵环低声道,眼睫微垂,眼中是悲悯之色。
这时,本应该去埋尸体的李若虚,却呆在了当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一眨不眨地望着马上。众皇城司护卫察觉有异,王冲翼厉声道:“小子,看什么看!”李若虚却似毫无所觉,直愣愣地望着她,失声道:“环,.....,公,公主殿下。”
随着这梦呓般的声音,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周和眼中陡然现出一抹寒光,王冲翼更将手按在了马刀上,恶狠狠地看着李若虚。
赵环反而平静,她看着李若虚,问道:“这位先生,你认得我么?”语意中透着凄切和沧桑,这三年来被禁在冷宫之中,赵环几乎以为世人都把她遗忘和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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