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舟山先生之说,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福建路、两浙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总共有一百多个州县打着“尊天子不奉王命”的旗号,地方士绅以县学公议之法推举了州县牧守。理学社经过多番准备,终于让这些州县学祭酒或本人亲至,或派出了使者前来鄂州,准备推举贤者假丞相之位,以便统揽全局,驱逐北虏,迎还圣上。一时间,鄂州群英荟萃。来自京东东路的使者孔自牧突出奇谋,搅合了六十多个州县学祭酒,商议之下,联名订下了一个约束丞相的章程。孔自牧明言,倘若陈东接受这个章程,那么大伙儿便如愿推举他假丞相之事,若陈东不能接受这个章程,那么大家便四散回去,也不用再推举这个很可能僭越君王的“假丞相”了。
陈东以为胜券在握之际,突然闹出这么一出。他看了孔自牧主导下订出的章程后,罕有地大动肝火。怒不可遏之下,派人将赵行德请过府来,和他商量如何对付眼下的局面。
“未经各州县公议首肯,丞相不得擅自在当地增加赋税。军需府所增加赋税,用度需向各县学祭酒说明清楚,不得隐瞒和挪作它用。”赵行德轻声读着这苛刻的章程,“在任的州县牧守及县学祭酒,在县学公议弹劾去位之前,不得下狱治罪。丞相不得干涉各州县学公议推举地方牧守。州县......,州县自筹粮饷所维持的土兵保甲,为保境安民之用,未经住州县学公议准许,丞相不能调往他县,使地方空虚。镇国军和保义军不经州县牧守的准许,不得擅自进入州境县境......”
赵行德轻声低念,陈东听着也是火大,拍案道:“这都是些什么章程!防我们跟防辽军一样!”他想起自己一心为国为民,却被群小所掣肘,在那联名的州县中,还有些居然是理学社控制中的。陈东不禁有些心灰意懒,他对赵行德道:“这都是孔自牧的挑唆,侯焕寅没做得了丞相,终究是不甘心的,我原以为此人的一方格局颇大,有宰相之器,如今看来,终于露出了小人嘴脸。还好,当初听了元直的劝说,没将丞相之位让给这个小人。”他转念之间,把心一横道,“终究不能让这班小人得志。京东两路距离遥远,不能对付。元直,你能不能分遣兵马进驻几个近处联名的州县,警告一下那些跟着孔自牧上窜下跳的小丑?”
赵行德吃了一惊,忙道:“此举万万不可。”
他见陈东面色沉了下来,怕他有别样的想法,为他剖析利害道:“子曰爱有差等,由近而远。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诸多州县祭酒自谋其桑梓之利,出乎于人之常情。要春秋时晏子有言,若君择臣,臣亦择君。如今形势虽不尽相同,却差相仿佛。仅仅大宋境内,便有辽贼、汴梁赵质夫秦桧等儿朝廷、襄阳赵杞朝廷和我们鄂州四股势力,其中尤以鄂州最为弱小。这些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州县,不管抱着什么样的私心,在举世昏昏之中,总是心存忠义的。我们不以恩德怀之,反欲临之以威势,恐怕非但不能使州县归心,反而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白白把这些州县赶到了敌对的方面去了。”
陈东听了他劝,神情稍见缓和,赵行德又道:“解决此事,不在于一味压制,而是要因势利导,不使其因私利而害公义而已。所谓政者,正也。当初吾筹建保义军时,荆襄豪杰对归顺朝廷忧心忡忡,为求信于人,这才和诸将约定下诸多宽限规条,公之于众,以解豪杰之疑心。现在外面谣言满天,即使是社中同道,未必对你我没有猜疑之意。州县学祭酒商定的约条如果合乎常理,那少阳不妨笑纳,并且大加宣扬以明心迹,若是不合理的约条,那便据理力争。比如那条要地方牧守同意才让朝廷军队进入州县境的约条,平常尚可以遵守,但要加上一条,如果辽军和其他伪朝军兵犯境,则军队可以不待州县同意,自行进入州县境内,以抗御敌军。此种情况下,州县若仍然拒绝军队入境,则如同叛逆,我们将其视为敌国境内行军作战。”敌国境内的意思,就是将士可以靠劫掠补充军需,为扑灭反抗而便宜行事,事后不受惩罚的意思。
陈东的眼神微一亮,旋即又恨恨道:“行直,你是个至诚君子。可君子可欺之以方。如果像孔自牧那样别有居心的人,一意和我们为难,那再怎么解释,怎么容让,怎么争都争不过来的。”
当初孔自牧来游说他支持侯焕寅为丞相时,满口恭维,却跟本没提及限制丞相权柄的事情。而假如没有这份章程,而又让侯焕寅假丞相之位的话,恐怕这京东两路的势力凭藉着丞相的名分干得出什么事情来。想到此处,陈东不禁心生寒意,更对京东路侯焕寅和孔自牧暗生警惕之意。朝堂上给你致命的一击的,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盟友。
“对付侯焕寅之流,争与不争,”赵行德微微笑道:“都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罢了。”他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继续道,“鄂州倡议,尊天子不奉乱命,各地同道望风而起。这局棋咱们已占先手,跟着只要沉着落子,不自乱分寸,便可牢牢地占着上风,让别人跟着你的棋子落子。孔自牧想要立章程限制丞相的权柄,本来就是一种示弱自保的手段。咱们不怕他把水搅浑,这水搅得在厉害,沉淀下来的层次越分明。不管他如何千变万化,咱们只牢牢站住了大义所在,跟着侯焕寅掺合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并不是书上说说而已。通过这些争斗,最大程度地将那些在中间犹豫不定的州县拉到我们这边,吸引那些还没有响应义旗的州县投向我们这边,最大限度地孤立侯焕寅这样别有居心之人。这样一来,不动刀兵便消减了你的敌手,得到了盟友。古人所谓战胜于朝堂,不就是这样么?”
“正是如此。”听到此处,陈东点头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若非元直,几乎误了大事。”
陈东的眼神有些复杂。若非镇国军东征,鄂州只剩下保义军坐镇,不得不找赵行德出兵,恐怕大军刚刚进驻各州县,在侯焕寅之流有心渲染之下,自己只怕就要声名狼藉,东南州县竟生警惕离心,自从鄂州倡议以来所获得的大义名分,便要付诸流水了。
“不过愚者之得而已。”赵行德微笑道。他想起了在长安的陈千里,赵行德一直觉得陈千里的名声和他的见识很不相称。当初离开长安赴敦煌护国府议事时,陈千里向他解说护国府中合纵连横之道,对他颇有启发。
“千里兄是大隐隐于朝,”他心下摇头,“我却是浪得虚名罢了。”
想起早年在汴梁时,一众同窗好友,只出于义愤便揭帖天下指斥童贯这大权臣的事,当初不顾其一切,置身的局面何等险恶,以至于张明焕死难,诸多好友亡命数载,但现再想来,仍是热血澎湃。久历风霜之后,身负盛名之累,却不能像从前那样意气用事。计较了许多利害之后,得失仍难以预料。比如捐生,赵行德心下虽然厌恶,却为了军需府筹集粮饷而不得不出此下策。比如侯焕寅这人野心颇大,看样子是个进则逐鹿天下,退则割据一方的枭雄心性。可他掌握京东三十多州县,赵行德对此人不抱好感,却不得不劝陈东和他虚以逶迤。这种貌合神离的盟友,将来是谁胜谁败都说不清楚,现在却还是要尽力维持着颜面。
陈东的府邸毗邻闹市。从府中走出来,满眼都是车水马龙。大部人脸上都是布满笑容,似乎这天是个不错的日子。在这乱世中,对鄂州的百姓来说,只要市面平静,辽军没有杀到眼皮子底下,每天还算是不错吧。特别是近来大批贵人从各州县云集到鄂州来,着实让城内的客栈店铺都都大赚了一笔,连乞丐都多讨到了几个钱。
空气中充斥着新鲜蔬菜味、鱼腥味和鸡鸭粪的味道,连日阴雨,这天恰好是个晴天,街面上各种各样的摊子都摆了出来,摊子前面人脸上堆满笑容。卖货郎浓浓的鄂州口音叫卖,摆摊的菜农和买东西大婶子小媳妇讨价还价,为了几个铜钱可以挣得面红耳赤。可做成买卖后,买着东西的兴高采烈地离开,卖东西也心满意足地把铜钱数了又数。
这般热闹而充满生气的景象,让人满怀愁绪都挤到了一边。赵行德深深呼了一口潮湿的空气,暗暗道:“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今日所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已。”大步朝着前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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