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暗,夕阳映照下,绯红的晚霞越发浓厚。
滚滚云霞堆积在西方的天际,幻化出各种形状,如海神的金身占据了半个天空,又如赤龙的片片鳞甲横贯天际,如贝壳上螺旋的花纹一圈圈荡漾开去,渐墨的云团与渐暗的天空融为一体,远处已分不清天海之别。一线一线白浪退回大海,沙滩上的鱼虾在映着霞光的水坑中吐着白沫,等待下一次海潮的拯救。
阴沉的天空下,素姬蜷缩在囚牢的一角,双手抱着膝盖,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族里熟悉的同伴被一个个陌生人领走。在无法抗拒的命运面前,大部分人选择了屈从,不声不响地跟着第一个挑选的汉人走了。少数拒绝了一两个,但还是跟着第三个走了,到了最后还又哭又闹的,被看守绑住手脚,被人扛在肩膀上强行带走了。
剩下的人越来越沉默,太阳已经落下山,巨大阴影笼罩着这片营地,也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头。潮湿海风摇动着树影,树叶沙沙响,仿佛在低声哭泣。乔乔哭了,但她没有挣扎,跟着一个魁梧的汉人走了。剩下的女子分为两类,一种是相貌丑陋,没人愿意要的,另一种就是像素姬这样,被“很厉害”的人看中,其他人知难而退。她已经拒绝了一个人,另一个相貌英俊的汉子正站在囚笼外面劝说她跟自己一起回去。在岛夷女俘中,这样眉目如画的,而且据说能通汉语的女子,也算是凤毛麟角了。
“小娘子,该说的我都说了,跟不跟我走,你给个痛快话吧?”
那汉子期冀地望着里面,见素姬抬起头,他眼睛闪过一丝喜色,又暗示地朝后边看了一眼,如果素姬拒绝了他,就不可能再拒绝下一个人。后面这个汉军至少看起来比他差远了,那人注意到前者的目光,对他怒目而视,三角眼泛起凶光,显得很没有城府。前面那人嘿然一笑,目光落在自己的牌子上,第四十九号,远远超过对方的一百零三,在数万汉军团练里面,也算十分靠前了。汉军秉承夏制,军功的差距就是地位的差距,这一点俘虏营官已经跟这些岛夷女子解说得十分清楚,他转过头,期冀地望着素姬。
良久,没有回应,汉人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后面那人脸现喜色,抢话道:“这小娘子显是不乐意跟你走的。”那人瞪了他一眼,又回头看着素姬叹了口气,伸手将笼子外面挂着号牌摘掉,承认自己这次选择被拒了,他心里虽然有点失落,但还要赶紧去挑选看好的其他女人。后面那个人脸上已经掩饰不住笑意,大步上前来,笑道:“小娘子,你只有跟夏某人回去了。”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取素姬的牌子。
素姬只是低着头,贝齿紧咬着嘴唇。不用抬头就知道他的样子,她只觉得恶心。素姬脸色苍白,忽然间好想自己的父兄,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那人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就在这最无助而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冷冷道:“慢着。”
脚步声停了下来,那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营门口的守兵站起身来,他脸并不黑,却让人觉得很黑,而且很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急于将女人带走的汉军按捺住心头火气,问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可以走了。”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的号牌从木桩上摘了下来去。
“你…..”汉军恼羞成怒,回头骂道,“找死吗?”
他也是手中好几条人命的人物,就要抡起拳头砸过去时,眼角瞥见那人掏出了自己的号牌,一个大大的“壹”字立时浇熄了他的怒火。汉军死死盯着那块号牌,除了序位惊人,制式和别的号牌一样,确系帅府发出来的正货,他怏怏收回了拳头。屯垦的团练有六万多人,排队挑选蛮女的也有三万多号。就算大部分军官不屑排队和军卒抢蛮女,这人能拿到壹字牌,岂是等闲之辈
“你早点不拿出来?”汉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人。
“这和你无关,你再啰嗦耽搁,连汤都喝不上了。”
杨益冷冷道,他的目光却落在素姬脸上。素姬也盯着他,她紧咬着嘴唇,目光中没有丝毫欣喜,只有愤怒和不甘,好像即将被恶人从情郎身边抢走。杨益记得他刚刚落脚的时候,这目光为他解决过不少麻烦,又或者,这些麻烦本身就是她带来的。而现在,这种愤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杨益的脸就像被人砍了一刀那样臭。
“你这个骗子!”
素姬的汉话清楚而流利,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侧目,但当他们目光落在壹字牌上,又都默默地收了回去。杨益不算高大魁梧,但帅府将平灭琉球岛夷的第一号军功牌给他,就说明了一切。少女的愤怒,没让杨益丝毫动容,他熟练地打开囚笼,大步走到素姬前身,一俯身便将她横抱起来,扛在了肩上。女人母豹子般一口咬了下去,他肩头的顿时鲜血淋漓。
“骗子!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寻死觅活,先给我生一堆儿子再说!”
杨益扛着不断挣扎的少女,脚步不停,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谁也不知道,没有这一场战争,他们本来应该这个秋天,在祖先和族人的注视下结为夫妇……谁也不知道,三年之前,一个汉人摇着拨浪鼓走进了排外的毗舍耶部落,没有人知道这个汉人如何与少女走在了一起,在几乎全族反对之下,他们仍然坚持了下来。这个汉人艰难地在毗舍耶部站稳了脚跟,他引来了更多的汉人商贩,这些商贩带来了铁锅、盐巴、针线、丝束,……还有各种令部落人喜欢的物事,他们的脚步走遍了每一个部落,每一条道路。
夕阳已沉入了深深的大海,蓝色天幕仿佛饱浸海水的丝绸,无数星星像夜明珠一样镶嵌在天穹上,默默地注视天幕下的人们,暗淡的星光下,微微荡漾的海水环绕着岛屿。月明星稀,波光粼粼,大营不远处,汉军楼船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灯火近处,乳白色的泡沫一浪一浪地拍打着船舷,也拍打着人们的心弦。
“更何况,我又没让这些岛夷女子为妾为婢,我们尊重岛夷的习俗,凡是汉人与岛夷匹配的,男人只能娶一女,不可纳妾,如果要休妻的话,须得经过我亲自许可方行。流球位置在宋国海岸之正中,又是南北来往的必经之地,地方又大,适合屯兵......”
韩凝霜摇头,嗔怪道:“不说这些,李姐姐回洛阳去,你也不好好哄哄她?”
赵行德神色黯然,低声道:“形诸笔墨,总是辞不达意。我想当面向她解释,可是......”他眉宇间浮现痛苦之色,李若雪性情温婉,这次反应如此激烈,赵行德意外之余,更不敢轻举妄动,书信已经几十封,但反复看总觉得不对经,他生怕信中再说错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都压着未发,拖得越久,心中越是痛苦。旁人不知,今天不知怎地,在韩凝霜面前,只觉得她的眸光洞彻心扉,这些情绪竟一下子无法掩饰了。
韩凝霜暗生出悔意,但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又有些不忿,咬着银牙道:“你就是太贪心,喜欢李姐姐,又对我动心,又怜惜赵环那个公主。你做错了事情,哪怕妙笔生花,想要狡辩也是不能的。你堂堂赵大宗师,不是写不好一封简单的信,而是无法解释,更无颜面对李姐姐。”暖香醉人,她脸带着笑意,秀发披散在肩头。
“我做不到知行合一,”赵行德没有否认,“我是个贪得无厌之徒。”
“对,你就是贪得无厌。你百战百胜,你深得人心,你著书立说,要流芳百世,你这还不是贪得无厌,又是什么?你在辽东就是这样了,你既要打胜仗,又要百姓不受苦,你连异族人都要可怜。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贪得无厌了,夏国人,宋国人,你两边都不想得罪。现在你有这个本事让两国都看重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可能被两边挤得粉碎!难道你真的想要最后身败名裂吗?”
“我只是想尽力保护更多的人。”赵行德喃喃道。船舷窗外,天空中乌云不知什么时候遮住了月亮,云雾在月光中翻滚浮动,仿佛天地在缓缓的呼吸,朦胧的月光透过云层,照在流求山脉漆黑的轮廓上,照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也照在停泊在岸边的海船上。
“保护更多的人?你还真的是圣人。”韩凝霜嘴唇微微颤抖,垂首问道:“你在心底里,还是喜欢赵环的,对不对?为了她,宁可让李姐姐受委屈,让我受委屈,对不对?我还真是妒忌了。你想过要给李姐姐写信,那我呢?你想过给我写信吗?难道赵环就那么好?”她微微笑了一笑,万种风情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女人生气是毫无征兆而又不讲道理的,哪怕她曾经原谅过,但一旦生气起来,随时可以再跟你要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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