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低垂,岸上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声。
数万汉军丁壮同日娶亲,帅府自然要大操大办。岛夷部落的首领也被请来观礼,俘虏营伙食中难得加了大晚的肉菜和米酒。流求岛夷处置战败部落和俘虏是十分残酷的,这些天来一直惴惴不安。今天忽然受到优待,慌乱之余得知了原因,人人心情都很复杂,有人气愤难平,多数人则暗松了一口气。双方毕竟结了亲家,血浓于水,这看起来不像是要斩尽杀绝。
岸上各营都大摆筵席,噼里啪啦的鞭炮放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数百人的锣鼓队,唢呐队,鼓足腮帮吹奏百鸟朝凤、步步登高、八音谐、百娇媚、抬花轿等婚乐。因为是汉夷联姻,男女方父母大多不可能出席婚礼,一切繁文缛节都从简,磕头也取消,在喜庆的鼓乐声中,一对对新人走到营官和族长面前行礼。岛夷族长面孔绷得紧紧的,汉人营官却笑着微微点头。新人入洞房以后,宾客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猜拳行令的声音越来越大。
鼓乐一直不曾消停,几支欢闹的曲子反反复复,远远传到了近岸的海面上。
汉军帅船的船楼上,韩凝霜凝视着远处闪烁的灯火,秀眉微蹙,仿佛在犹豫担心着什么。在她身边,赵行德低声解释着:“党争漩涡越来越深,陈少阳虽然将之暂时压制了下去,但底下暗流涌动,迟早会再出事的。我将赵环带到扬州,是想她远离鄂州是非之地,我就是这么想的......”赵行德有些讷讷道,“虽然并非问心无愧,不过,我和赵环还只是.....”
“只是什么?”韩凝霜眸光闪动,低声啐道,“你在鄂州尚且与她别室而居,这一路同行,便住在一起.....,难道还只是......,这话,也只有我和李姐姐信你。”海风微微吹秀发,她如玉般脸颊微微晕红。她转过身,看着赵行德,低声道:“但我心里还是妒忌赵环,她和你住在一起那么久。不过,你真的没有碰她么?”韩凝霜咬着嘴唇,盯着赵行德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内心有愧吧,凝霜,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下了决心,即使在船舱中同居一室,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有时候,好像是你的目光在看着我们,有时候在船上,环环睡在内室,我睡在外室,我会梦见若雪和孩子......”赵行德缓缓地叙述,尴尬地笑道,“鬼神冥冥,自思自量,大概是心中有愧吧。”他的语气有些怯弱,但没有丝毫的作伪。
韩凝霜看着他这样忐忑,手掌感觉着赵行德的心跳,她知道这些话并不是说出来哄她的,更多的是一种积蓄已久的宣泄,渐渐地,她有些恼,更有些羞意,在月光下低着头,仿佛因他做错了事情而一起羞愧。她握着他的手,手心渐渐有汗,想起在辽东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忐忑自责,想起在告别的甲板上,问他“你动心了没有?”那一瞬间的火花。
岸上的锣鼓声渐渐小了,晚风抚动海面,潮水轻拍着船舷。
这一瞬间,女人的脸颊浮起浅浅的晕色。“留下来,别回去了。”赵行德一愣,她咬了咬牙,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我们,可曾想过,这么纠缠为难下去,我们都将要老了。赵环的事情,我不管。我们的事,李姐姐是同意的。姐姐送给我的镯子,就是代你下的聘礼。你不要不承认.....大食远在万里之外,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回到中原,我想要一个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凝霜......”赵行德喃喃道,看着女人微红的脸颊,目光清冽而妩媚。
书房是韩凝霜署理公函的地方,前面是诸将议事的白虎堂,他将她抱入了后面的卧室。
韩凝霜静静地看着赵行德,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切好像早已注定了,月色朦胧照着大海。半明半暗的灯光与水影微微地摇晃,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亲吻,喘息,她咬牙忍受着,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前,他感受着那份柔软,闻着她那熟悉的气息,呼吸长短交错,爱.欲缠绵不休。卧房楚楚梁柱,藻井斗拱遍布无数浮雕,将军出行图、云纹、牡丹、莲花,但最引人注目还是数百个童子雕像,童子或骑麒麟,或手持莲花,或戏着金鱼,或握笔,或持书,或握元宝,或跌坐憨笑,或拍掌欢呼,一个个男童女童都无辜地睁大着眼睛。
东方露出一抹肚白,窗帘拉开,清新的海风伴着金色光线涌入船舱,吹散了昨夜欢愉的气息。赵行德睁开了眼,如果不是枕间锦被残留的香气,他几乎要以为这一场无痕的春梦,再一转眼看见韩凝霜乌黑的长发。韩凝霜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着乌发,回眸微微一笑,他心安了下来。这时代的好女子,无论多么不堪疲累,一定会在丈夫之前起床。通常在男人醒来的时候,女人已经准备早餐,梳妆打扮等事情忙完了,专心专意地伺候丈夫起床。李若雪如此,赵环如此,韩凝霜也是如此。念及此处,赵行德心头又有些愧,目光重新凝聚坐在妆台前的玉人儿身上。
“看什么看?”被他盯着,韩凝霜到有些羞恼,啐道,“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好看。”赵行德笑道,坐起身,伸手将她的柔夷握在手中,继续大胆地凝视着美人尚未褪去的红晕。越过了那条界限后,男人的举动竟放肆了许多,韩凝霜笑眯眯地问:“摸着我的手好舒服么?”赵行德老实地点点头,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让他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他敞开的胸膛微微起伏,任凭海风轻舔着汗渍。她将手抽出来,为他中衣的扣子一粒粒扣好。
“除了李姐姐和赵环,”韩凝霜轻轻道:“你碰其他女人,我一定亲手将你这双手斩下来。”
“不会的,”赵行德尴尬笑道:“若是那样,天不容.....”话未说完,嘴已被她捂着。
“要出海的人,”韩凝霜白了他一眼,恨恨道:“乱发什么誓。”
“若是那样,”她恨恨道,“不必老天爷惩罚你,我自然要你后悔。”
这场盛大的典礼,是她为自己准备的花烛。可一切已成定局之后,她的心情有些凌乱,又有些怅然若失。海风轻拂着发梢,韩凝霜转过头去看赵行德,他的目光中带着灼热,不知为何,韩凝霜心中大羞,低声道:“不行!”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外面。
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白色的海鸟在碧蓝的天空中翱翔,时而掠过清浅的海水,衔着鱼虾飞向岸边的悬崖。青山绿水在晨曦中逐渐展现出美丽的身姿,岸上沙滩还留着昨夜欢宴的狼藉,空中飘散着烟火的气息。
昨夜一场大醉,水师将领多在宿醉中酣睡,没人谁注意赵将军是否返回大营。
杜吹角起得倒早,带着一群牙兵四处巡行,确保营中没出乱子。一路上收到不少人送来的红鸡蛋。偶尔有人问起上将军,他就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将军正在处理要事,严禁打扰。”这个明媚的清晨有无数人晚起,而汉军帅府体恤军民,给所有娶亲的团丁都放了十天大假,当值的团丁得到了大大的红包,人人脸色都带着笑容,薄薄的晨霭中也带着丝丝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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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行军司马章鼎前往拜会赵将军夫人,见府外停着一辆马车,章鼎不禁皱起眉头。
这辆马车是一个叫张汝舟的大学士的,张汝舟是池阳人氏,投考税吏出仕,在审查账簿方面颇有著述,被学士府特擢为大学士。他曾经与李若雪谈论术数,当时便惊为天人。相府为了收揽关东士人之人,特意学士府中选派大学士前来洛阳讲学,这张汝舟也是其中之一。恰巧李若雪因故返回洛阳后,因为二人曾是学士府的同事,这人又处处逢迎,做小伏低,张汝舟便像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三天两头登门拜访,尽挑些李若雪喜欢的话题来谈论。
此举令行军司颇为不满,若非张汝舟大学士的身份,早就相机教训他了。因为五府之间相互制衡,而张汝舟本身亦十分精明,打的是学士之间研讨学术的幌子,令行军司投鼠忌器。
侯府花厅之中,李若雪青布包头,素衫布裙,若戴上一朵白花的话,几乎是孀居女子一般,她的容色清冷之中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气质。张汝舟暗吞了一口馋涎,含笑道:“李学士,为兄好不容易搜求到这个唐人玉壶,不知真伪,学弟久居洛阳,又懂得金石之学,还请你代劳鉴别一下。”
花厅中间木几上,陈设着一个羊脂白玉壶,在天光下闪烁着迷眼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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