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占城十余天后,西南海水师船队再一次看到了陆地。
赵行德登上船楼,只见一条长长的绿色海岸线,港口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水师的快船早两天航程到达渤泥国做准备,两天来,渤泥的国王、本地商人,市舶司屯垦流官都在翘首盼望着商船队的到来。船队靠港以后,市舶司流官先登船拜访,这流官中等身材,脸颊黑瘦,带着一丝忧色。他身穿宽袍大袖从八品朝服带着褶皱,崭新得似乎才从衣柜里拿出来似的。这流官进了白虎堂,环顾四周,只见赵行德和水师众人都是军袍短打扮,不由微微一怔,心头苦笑了声,没想到自己刻意换上朝服前来拜见赵先生,竟显得格外突兀。
“下官乌孝邦,参见赵大人。”
“不必多礼。”赵行德看着他,含笑道,“少阳对你大加赞赏,今日总算见到了。”
乌孝邦抬起头,眼中透出一股喜色,原本紧张局促的心情顿时松快了下来。
陈东被迫去相位,让南海屯垦地一片鸣冤之声,屯垦是陈东亲自主持下进行的,各处的流官不是他的门人弟子,就是心腹干吏,众人都担心朝廷改弦易辙,或者邓素干脆派人撤换各地流官。正因为如此,各屯垦州县愈发强烈地向朝廷情愿要求开州县官学,盖因为开州学之后,屯垦地的知州、县令等官职就都由州学推举,而不再由朝廷通过广州市舶司任命了。
开官学事在陈东为相时一直在推动,邓素上位之后又停滞了下来。
各个屯垦地虽然多方奔走,然而,朝中一向来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众心浮动之际,赵行德巡视西南海,一见面毫不犹豫地表明了态度,立刻赢得了乌孝邦的好感。不说别的,朝廷要撤换各地的流官,得先看他过不过得了这片恶海。赵行德和屯垦地流官士绅都不愿意看到的不速之客,自己就得掂量掂量,是火中取栗?还是小命重要?
“晚生惭愧。”乌孝邦执晚辈之礼问道,“赵先生在出发之前可曾见到恩师?”
“少阳很好,”赵行德点头笑道,“西南海桃李处处,开花结子,他应当更加欣慰。”
“赵先生谬赞了。”赵行德毫不见外的态度,让乌孝邦顿时振奋了许多,他看了看左右军官,拱手道,“渤泥州在西南海上一大屯垦之地,我等略备了几杯水酒,给赵先生和诸位将军接风。”他称呼赵行德为“先生”,是敬重他在理社的辈分,其他人则敬将军,分了亲疏。
冯糜和马援交换了个眼神,马援不满地耸了耸肩膀,冯糜只是微微一笑。
“不必了。”赵行德低头看了看军袍,对乌孝邦笑道:“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我水师立下规矩,若无军务,不得随意在岸上过夜。某腆为主帅,在出海之时,若非军务所需,不离开水师船队一步。”他看着乌孝邦脸上失望之色,又道,“不如这样,水师每天早晚都有会讲议论,渤泥州的同僚如果有兴趣的话,乌大人可以邀请他们上船参与?”
“求之不得。”乌孝邦拱手道,脸上喜色更胜。
他看着好几个水师军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突然省起一事,拱手道:“赵大人,诸位大人,下官先去交代一下。”他一时失察,刚才将这些水师军官当成普通军将,赵行德提到军中会讲之事,乌孝邦这才想起,赵行德的手下不比寻常,军中书院之称早已传遍了大宋各地。汴梁夺帅之后,许多投笔从戎的士子心中不服,又不愿卷入朝廷的党争,心灰意懒弃官回乡,这批人正是各地州县团练的中坚力量。西南还水师之中,恐怕很多人才学不输于自己,只是现在改口已经来不及,乌孝邦只得尴尬地离去。若晚上会讲要是露了丑,恐怕大笑话要传遍中原了。乌孝邦心里计较着,打定主意,一定要遍邀勃泥州的才俊应战才行。趁此机会,也向中原士人展露一下,海外州县并不是蛮夷之邦,完全有能力可以自行推举自己的牧守。
“乌大人,这身官袍,是刚刚才换上的吧?”
“嗯。”乌孝邦看着许晓蕴,见他神色友善,苦笑道:“屯垦开荒,架桥修路,咱们这些流官虽然用不着亲自动手,但你要是高高在上,谁肯为你出力?处处百废待兴,筚路蓝缕,哪里穿得宽袍大袖?下官平常衣着也和诸位差不多,今日进见赵大人,这才郑重其事换上这一身衣冠,没想到还是突兀了。”说着他还拱了拱手,问道,“多有唐突,还未请教大人尊姓?”
许晓蕴气质端方,谈吐文雅,乌孝邦自不会把再他当成一个普通军将对待。
“本官军器少监许晓蕴,差遣在南海水师勾当战船修造和添补军器。”
“铁面御史?”乌孝邦吸了一口气,惊道,“原来是许大人当面。”
他神色陡然郑重起来,再度深深一揖下去:“久闻许铁面之名,缘铿一面,今幸何如知?”
他暗自庆幸多问了这么一句,不然谁料得到赵行德随便派出一个属官陪自己办事,竟然是清名广布于番邦的铁面御史。许晓蕴是清流晚辈中风头最劲的几人之一,虽然中原有许多人议论许孝蕴行事太严苛刻薄,然而,在南海各屯垦州县,像乌孝邦这些清流流官对他却十分推崇,盖因不如此不能做成实事。加上双方都是理社中人,陈东与吴子龙不睦也是君子之争,邓素上位之后,陈吴两位清流领袖关系正在恢复之中,门生故吏惺惺相惜也是自然。
西南海水师帐中人才之盛,乌孝邦这时算有了个直观的认识。
“哪里哪里,”许孝蕴的铁面浮现一丝笑容,拱手道,“乌大人过奖了。”
虽然许孝蕴是从五品朝散大夫,乌孝邦现在只是从八品流官,但是,乌孝邦主持勃泥州一地屯垦事业,是实打实开疆拓土的功绩,只要勃泥开州学,等同于中原的一州,乌孝邦立刻便成了从五品知州。朝廷惯例是不经州县,不得宰辅,陈东将门人弟子放在州县磨练,将来有了机会,这些人里面,总会有高才捷足跻身中枢的。许孝蕴虽然号称铁面御史,却非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乌孝邦官阶远低于他,又放低了姿态示好,他却并没有任何轻慢对方之态。
“乌大人主持的屯垦,才是利在千秋的伟业啊。”
许孝蕴是名满天下的铁面御史,哪怕是恭维之语,也绝不会言不由衷。
这是无数人付出无数血汗的屯垦大业,乌孝邦胸口微热,他咧了咧嘴,嘴角浮起一丝矜持的微笑,搓了搓手,感觉掌心干硬的茧子互相摩擦着。乌孝邦正欲谦逊两句,这时,许孝蕴又说出一番话,让他再度惊喜地住嘴。“西南海经营初见起色,不能没有自保之力,为防贼寇滋扰,水师为各地运来一批军器,勃泥州有火铳两千五百杆,精钢刀一千柄,铁桶炮十五门,火药七千五百斤,还望乌大人调集人手,明天在码头上清点交卸便可。对了,前段时间,这里可曾受大食海寇的骚扰?”
“太好了!”乌孝邦喜形于色,“下官明晨亲自带丁壮过来点验交接。”
水师运来这一批火器军械,不但足以将勃泥州宋国屯垦军民的力量增加数倍,而且彻底证明了赵行德的立场,试想任何人如果要对付南海的清流士绅,怎么可能容许这一批军械落到南海屯垦州县手中。赵行德的立场已经如此明显,天下又有谁有能耐强行撤换各屯垦流官。
“大食海寇倒不曾前来滋扰,只是有些大食的商人在这渤泥国颇有些地位,自从我朝和大食开战之后,鼓动奸臣一直向国王进谗言,要国王驱逐我们,但是这渤泥国王颇识大体,一一斥退奸邪。赵大人把大食海贼一网打尽,我朝大军巡行西南海,大食商人都闻风远遁了。”
乌孝邦介绍道。这一年多来的局势,着实让他感慨万千。
这渤泥国的人情和美,当初只送出少许礼物,国王便答允划出一大片荒地给宋人移民屯垦,久居此地的大食商人与宋国商人做着买卖,双方相安无事,因为没多少冲突,勃泥州的武备也十分松懈。谁知到,自从大食水师侵扰宋国沿海州县之后,渤泥国这边也风云突变,大食商人反复游说渤泥国王驱逐宋人,将宋国商人财富都缴入国库,那时候,屯垦地士绅百姓人心惶惶,仓促间修了城墙,兵器又不够用,竟到了斩木为兵的窘迫之境。若非渤泥国王一向仰慕中原文物,斥退了奸臣,还不知会生出多大的祸端。经此一事,勃泥州宋人才知晓忘战必危,开始大兴团练,这一次西南海水师运过来大批火器军械,正是雪中送炭一般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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