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掩映中,白墙黛瓦,平平的木板搭成的台子正中,摆着一张木桌,桌后两把太师椅,两侧各自安放着几把椅子,后面是白墙挂着孔孟并列画像,两侧是历代贤人像。天下乱离后,各地无论官学私学,大多推崇孟子之说。
今日是会讲的日子,一些头戴黑纱帽,穿着白袍子书生早已聚集在台下。
。书院的规矩原本是不许议论朝政,不过,也仅限于禁止议论当朝。会讲的规矩则是山长答疑之前,各人各抒己见,都可以畅所欲言。众书生今日议论话题渐渐集中在了靖康之变上,虽然三朝会盟之后,大宋较之西北两朝更加重文轻武,但毕竟常年养着百万禁军,三大行营和边军都精锐可用。太平之初,大宋禁军与夏国在函谷关血战,战力也能平分秋色。孰料百年之后,北朝打过来,大宋的百万禁军竟然一触即溃,与西夏、北辽的虎狼之师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怎么办?便成为这些书生关心的问题。
众书生议论中间,山长何方上台坐下,他纱帽底下露出的鬓发斑白,眼神仍然清澈,看着台下众书生热烈的议论着靖康年间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大声辩驳,有人喝彩叫好,有人志得意满的向同辈鞠躬致谢。何方的眼神有些恍惚,他的思绪渐渐由飘忽而沉重,他觉得眼前发生事情似曾相识,他甚至一改往常的习惯,有些听不见台下学生们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多年之前的一些事情,一个个白袍书生仿佛和从前的一些身影重合了起来。
众书生议论过后,值日官杨秀将众人之疑惑集中发问。
“恩师,”杨秀恭恭敬敬道,“今日会讲,学生们有两大疑惑,疑惑之一:财货可有常数?如今,天下大乱,是否因《韩非子》所言,土地财货有常数,而人繁衍生息无穷,数代之后,人众而财货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是以每每太平盛世之后,便是大争之世。疑惑之二:三朝会盟之际,我朝兵马尚能与西北二朝匹敌,怎么靖康年间就不堪使用,甚至一触即溃。而天下乱离之后,大好江山失去一半,军械粮饷还不如靖康之前,兵马怎么又能挡住北朝的铁蹄,西朝的蚕食,守着这东南半壁的江山了?”
“嗯,”何方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财货有无常数?”
他抬头,目光穿透竹林。竹林侧畔有小池塘一座,池水灌溉着数十亩好地。何方主持下,书院崇尚“耕读”,不久之前,天下尚是大乱之世,在储积粮食以供给师生之外,也在旁边买了几十亩地,由副山长何方亲自胼手砥足带着年轻力壮的学生耕种,这么些年来,。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何方反问杨秀道,“你等可知,一亩之地,出产几何?一丁之力,可耕种几亩?一人之食,一年又需要多少?”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杨秀微微捻着拇指,答道,“今一亩之地,可产精米两石,一人之力,可耕30亩。壮年男丁大约需要2石粮食,再加一些果蔬即可度日,”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恩师若是计算口粮的话,老弱减半,一家以六口计算,一年需8石粮食。房前屋后种上几十颗桑麻,男耕女织,养点鸡鸭,闲时开个菜园,下河张网捞点鱼虾。这一年日子就算是丰衣足食了。”
“这么算来,”何方点头道,“一个壮年男丁,如果他孑然一身,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要劳作三十余日,就可以了。如果他养活一家,一年只要劳作一百余日,大约一半的日子,都可以随自己心意行事,读书人所谓耕读传家,正是如此来的。”
杨秀仍追问道:“可是,天下土地仍有常数啊?长此以往,人多地少”
“既然人有闲暇,那就可以开垦荒地,”何方又问道,“你知道,可开垦的土地有多少吗?”
“这个,”杨秀一时语塞:“学生不知。”
“莫说南海垦殖无边无际,就是这鱼米之乡,富饶之地,仍有许多荒地。人多了,自然就能开垦出更多的土地来,何来人多地少之说?”何方对台下众书生道,“更何况,一丁之食,两石而已,这粮食够了,再多拿来也是无用。《吕氏春秋》记载先秦之时,上田,夫食九人。下田,夫食五人。可以益,不可以损。一人治之,十人食之,六畜皆在。那剩下的九人,则各司其职,圣贤、官吏、百工、倡优皆在这九人之中。天下财货,亦源源不断地从此中而来。衣物、器具、车马,不但增多,而且越发精良,也是天下财货,随着人力越来越多。而时移世易,财货也有贵贱变化。刚才说稻米、黍麦,若是大灾之年,价格腾贵。而丰收之年,又贱如土。又如,书圣王羲之的字,魏晋前代本无,而东晋之后,价值日益高昂,唐时就有一字一金之说,到如今,若是真迹,那一字十金也不止。昨日隔壁村的宋员外请朱山长给他父亲写墓志铭,润笔200两银子,你看,这不也是财货增多吗?人各有艺业,只要得法,人越多,财货也越多。申韩之说,人众而财货寡,以至于天下纷争,乃是异端邪说。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而已。不修德政,反而担心人多,说是因噎废食还是轻的,你见过削足适履之人吗?”
刚到会场的朱森眉头皱起,不过没说什么,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
“弟子受教了!”杨秀正身作揖谢过,环顾全场,他只是代替其他人问出会讲集中的议题而已,周围也没有人敢于起来再度发问,便进入下一个议题。
“请问先生”,杨秀再度问道,“学生不明代,乱离之前,我朝河北、河中等地未失,朝庭养兵百万,为何仍不能抵御外侮,以致轻易丢失汴京?南渡之后,天下州郡各行其是,朝廷财赋、养兵不足之前的一半,朝廷反而就能支持下来?学生们觉得,这其中的缘由,应该不是简单说官家昏庸,大臣奸佞就能解释的过去的。”
“这个问题,”何方转头看着朱森,“这个还请朱兄解惑吧。”
朱父乃武康军节度使,掌管汴京御营,抵抗辽军南侵时壮烈战殁。对第一次南侵时候的情形,朱森要比何方清楚的多。他苦笑了一声,点点头。
“学生们在书院读书,耽于世事,而且如今之事又与从前不同,不知道当年情形,也是正常。何兄你却是明白的,又何必忌讳?好吧,这一议便由我来讲,正好有些话说。”朱森清了清嗓,这才沉声对台下诸生道:“你等恐怕不知道,当年所谓禁军百万,半在汴京的御营大军,其中十之六七,都是空额,剩下的,也常年忙于赈济、工役,疏于训练吧?”
“怎么会如此荒唐?”台下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叹,质问道:“朝廷难道不管?”
“先父曾任武康军节度使,曾经亲自点检军兵,确实如此。”朱森摇头道,“我所说的空额,并非完全没有此人,编造姓名,而是人在名册上,兵却不在军营里。常年太平无事,各部衙门、朝廷的达官贵人,甚至皇宫大内,一但有工役,又‘不愿’滥用民力的,便向汴京大营‘借兵’来用,而这一借的风气一开,便愈演愈烈,如太仓之谷陈陈相因。刚开始的时候,军兵还办完事就归营,到后来,‘借用’的时间就越来越长,甚至有十几年,几十年都不来大营的。刚开始的时候,大营校阅点卯,借用的兵马至少要再点卯当天回来露个脸,到得后来,有贵人就不愿意放人归来,雇佣市面上的闲汉到营里冒名凑数,再到后来,借兵的贵人干脆连雇佣闲汉的钱也不出,只能是汴京的各营相互凑足兵马,共被校阅的那一营来用。如此东拼西凑,陛下亲临的校场校阅,方才凑足的数万人马。”
“腐朽如此,难怪,难怪!”杨秀喃喃道,底下诸多书生或点头,或摇头。
前朝旧事,或有耳闻,或有猜测,但都没有朱森这位亲历者说来清楚。
“岂止如此,”朱森沉声道,“世人皆说,冗兵、冗官、冗费,乃是我朝三大沉疴。你们都知道了。吾思来想去,其中根本缘由,正如圣人所说,乡愿,德之贼也。”何方含笑点头,朱森就此事和他讨论过多次,如今学说已成,正借此机会,向诸书生传授。见朱森站起身来,继续道,“吾大宋立国以来,不禁土地兼并。富绅巨贾,最好买地,雇人耕种,收取佃租。究其根本,食利而已。人莫不好逸恶劳,所以,愿意买田置地,坐食其利。而冗兵、冗官、冗费之弊端,与此项类似,所以,吾以为,本朝具有凡此种种,可统称之为‘食租”。
“可是先生,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食租有什么不妥吗?”
“本无不妥,”朱森摇头道,“可是你等想想,冗兵、冗官、冗费,原本就是冗余的吗?”
诸生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说话,杨秀皱着眉头,似乎想得更深一些。
“非也,”不待诸生回答,朱森自顾自地接道。
“就如御营数十万军兵一般,朝廷当年设立这些,原本都有其必要的用处。官吏,是辅佐君王,治理百姓的。军兵,是用来打仗抵御外侮的。赈济、河工,各项钱粮,一丝一缕,皆有其用。然而,随着常年日久,原来的执事都成了裙带姻亲,占据要津,尸位素餐,不但自己不再办事,更不允许别人来抢这个位子办事。这是将将朝廷原本用来办事位子当成了收租的田地,将钱粮和‘好处’当成了自己应得的‘田租’‘世禄’一般。你若是去质问他,他只回你说,历来皆是如此。正因为如此,历代开国皆生气勃勃,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拿了朝廷的钱粮,卖命的卖命,出力的出力,朝廷集合了众人之力,方才能做大事。百十年下来,而上下因循,蝇营狗苟,上到庙堂之权贵,下到江湖之猾吏,人人都划地为田,巧取豪夺,引为成例,这是将朝廷钱粮,甚至将百姓财富,都视为了自己应得的‘田租’。若是办正事,平时袖手,诸多不管,你若是动了他的‘田租’,他立刻跳起来了。”
“我大宋从前如此,难道南渡之后就好了?西朝百年下来,怎么就没如此?”
“问得好,”朱森答道,“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等可知,取利与食租,有何不同?”他环顾讲堂,接着解答道,“最大的不同是,取利,是要有所为。而食租,则是完全不做事。譬如朝廷开科取士,读书人中进士做官,就要殚精竭虑为君主分忧;府衙小吏,各有所长,各出其力。朝廷给了俸禄,或有其他好处,你可以取利。这叫取之有道,不管你是正道还是外道,总之,你得出力去取。”听到这里,何方眉头微皱,朱森继续道,“譬如工匠、农夫,各自出力,耕种劳作。比如军兵,自当奋身报国。南北贩运的商人,不但劳碌奔波,更要承担物价贵贱。哪怕是买卖证信堂的券票的人,那也的‘火中取栗’,这一个‘取’字,他是逃不掉的。而食租者,其精髓就,坐食。一个两个,尚不为患。可是我大宋天下,上上下下,坐食者何止千万。朝堂之上,尸位素餐;军营之中,寄名空饷;上行下效,不但朝廷如此,大户里边,管家、各种管事,奶妈,大丫鬟,也划出各种利益以自肥,蝇营狗苟,如同蛀虫,每天都在掏空主家;小户里面,也不免出几个闲汉懒妇,好逸恶劳,连累亲戚。放眼望去,我大宋成了‘食租之世’,人人以坐食获利为荣,满大街都是无所谓更无所为的行尸走肉。号称人口十倍于辽夏之和,实则大多是枯骨僵尸。外面支这空架子,人人皆说与我无关,辽人不来则罢,一来立刻灰飞烟灭,人人又说与我何辜?岂不荒谬绝伦?!”
朱森越讲越是激愤,台下却寂寂无声,良久,方才有人问道:“先生还未回答,南渡之后,为何又好了?西朝百年下来,怎么又没有和我朝一样?”
朱森闻言,目光炯炯,朝人群中看去,那人却缩了脖子不再出声。
朱森找不出是哪位再问,便径自答道:“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南渡之后,天下大势,已是大争之世。外有辽夏交侵,不能坐以待毙。内里更是应接不暇,朝堂大礼议,争正统,争权位,州县时时刻刻有学政之争,就连一个廪生的位子,都要争斗方能保得住。哪里还容得人坐食。一样的道理,上行下效,上面的人要争,就容不得下面的人坐食‘租子’。一层催着一层如陀螺一般,你想当行尸走肉,就会被向上爬的人被推到一边去了。此事无关正邪,试问那乱臣曹迪,敢让他底下的将官寄名吃空吗?所以,南渡以来,我朝的土地、人口虽然比从前大大不如,可是干事的人,却比从前多了数倍不止,是以能动用的国力反而胜过从前,大势上能与辽夏勘勘相抵。”
“那夏国呢?”又有人问道。
“夏国的情形,我知道也不很确切,知之为知之……..”朱森停顿了一刻,微微回想起某个友人来信中的情形,“不过,大概分说一下吧。你等可知道,夏国号称皇帝与军士共治,以军为吏的国策吧?”众书生皆点头,宋辽夏三国相争,对彼此的国策还是大致了解的。朱森也点点头,悠然道,“故人曾告我言,夏国以军为吏,军士除了习武备战之外,更料理民政,军士麾下的荫户若有纠纷,三十鞭以下小惩,军士可依国法径自行之。若是军士之间的荫户起了纷争,于情于理于法难以断明,各自两边军士又不能商量一致,便由军士之间比武决胜负。类似如此,夏国民间,争水以战,争地以战,争女以战,争讼以战,皆仰赖军士。虽然关西朝廷明令,军士间赌斗只用木兵,圆头箭,每年因此而受伤的军士都数以百计,失手丧命的也不鲜见。你等觉得,此种情形之下,夏国国内还容得下坐食之人吗?”
“学生等明白了。”杨秀连忙道,伸手想让朱森坐下。
“朱山长,”这时,台子底下却又有一人问道:“子龙先生亦如是说吗?”
“吴子龙?”朱森与何方皆是一愣。二人瞬间后方才醒起来,不免脸色黯然。
“子龙—先生,”朱森的喉头如哽,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回答,“自有他的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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