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被草原的劲风吹得涩涩地疼。
那小屁孩还嫌不够损我,又做着刮鼻子的动作,叫道:“还不照照镜子,蓬头散发,衣衫不整,跟个女鬼一样。”
我恨得已经顾不得委屈啼哭了,抄起一旁谁家丢弃的杨木树杆,劈头就打。
那小家伙被我打得惨叫连连,抱头鼠窜,摸着被我打成包的头和红肿的指头,好一会儿才逃了开去。
我解了气,心头觉得好受了许多,低头看自己,果然是披头散发,不成体统,忙将头发理了理,紧了紧衣衫,方才扶了紧随着我跟出来的袭玉,转身慢慢走回去。
走到一半,我见小雁将我的小马牵来,让我上马骑着。
我骑着马,缓缓地踱着,满心的沮丧,再没有以往上马驰骋时的意气飞扬、畅朗欢悦了。
回到帐篷时,母亲却已坐在我的梳妆台前,将我的妆盒打开,一件件把玩我的首饰。见我进来,她已站起来,恬静笑着,将我按到妆台前坐下,指着镜子里的人影,道:“瞧,栖情,哭成什么样了?”
我有些窘,而袭玉已将水打来,为我洗脸匀面,而母亲已站我身后,亲自抓起梳子来,一下一下将我柔软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如黑瀑般轻垂而下。忽然母亲从一旁取过一支喜鹊报春缠枝梅花金簪来,将我的头发绾起,轻缠慢绕,簪定时居然成了中原流行的芙蓉归云髻。
第七章塞外芳草绿(7)
这本是成年女子方才梳理的高髻。我有些呆呆地摸了摸自己那云缠雾绕的发髻,望向镜中看来有些陌生的自己。镜中的少女,肤若冰雪,鼻腻琼脂,明眸皓齿,顾盼流光,如同一枝待绽未绽的晨间芙蓉,清雅而明丽,幽独吐芬处,已显出春色占尽的妩媚。
母亲也在细细端详着我,笑容中伤感与欣慰交织,“我的栖情,明年便及笄了。及笄后,就算成人啦!”
她笑着,那温婉的眸,已有水光飘过。没等我看清母亲的泪光,母亲已将我绾髻的缠枝梅花簪拔下,乌发一同飘下,雾一样遮过我的眼睛。等我拂开发丝时,母亲眸中的水光已经不见,笑容温和。她重新将我的头发分开,梳了平时的双丫髻,簪了珠花,轻轻地说:“栖情,你生得如此美丽,又比母亲聪明要强,以后一定要择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幸福地过上一世。”
十全十美的夫婿?我蹙了眉,喃喃道:“什么才是十全十美的男子呢?”
母亲温柔道:“就是愿意爱你护你一生,并且有能力爱你护你一生的男子。”
愿意,并且要有能力。是的,这乱世之中,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实在太多了。母亲曾说,像我这样的皇室公主,能有个可栖情处,便一生无憾。可现在,曾经让我骄傲尊贵的大燕公主身份,未来可能让我陷入重重困境。
我心中不期然地浮上白衣的面容,他会愿意爱我护我一生吗?他有能力爱我护我一生吗?
转而一想,他都狠得下心走了,多半那个三年之约,也只是随口说说吧?这朝夕相处的一个多月,在我看来,是一种快乐,并期望着这快乐能永久地持续。而在他看来,也许只是一种短暂的停留,就如走路走累了,恰遇到一处桃花林,忍不住歇了歇脚,然后继续前行。
前方也许还有无数处的胜景存在,他又有多大的机会,回过头来,再去寻找曾经路过的某处美丽桃林,某时快乐时光?
何况,这样的乱世之中,人命如蝼蚁,连我都已好几次命悬一线,三年之后,谁知会发生多少变故?
于是,我笑了,凄涩而黯淡地笑着道:“母亲,我们如果能在黑赫,安然地度过一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应该就是一种幸福,一种幸运了吧?”
母亲一时面部僵硬,嘴角温柔的弧度生生地凝住。然后,她望着帐篷顶部透出的天光,低低道:“如果君羽在,我们一家人一起,这么过着,也算是开心的了。”
我一时沉默。
是啊,君羽弟弟那么小,我们怎么放得下他?他落到宇文氏手中,又在怎样举步维艰?
可我们手下的侍卫亲兵,被安亦辰杀得只剩下了两百多人,又用什么去从手握数万大军的宇文氏掌下,救出君羽来?
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却再也冲不走那如烟雾般飘浮于帐中的阴霾。
风从成排的帐篷间呼啸着穿过,扑着毡布,沉闷地响着,很像京城的冬天,那样凛冽冰冷的寒夜,北风簌簌,打在窗纱上,那样啪啪啪地钝响。
“小王子,您有事吗?”小雁突然向外问道。
我一抬头,看到昊则闪在毡帘后,掀了一条小小的缝,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我忍不住抓起妆台上的一盒珍珠粉,狠狠地砸了过去,叫道:“讨厌的小鬼!一天到晚像贼似的盯着我干吗!”
母亲连连喝止,那珍珠粉还是摔到了帘子上,洒了一地的雪白粉末。
昊则见我发火,早一溜烟地跑得无影无踪,却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探头探脑了。
我沮丧地瞪着犹在晃荡的毡帘,恨恨不已,“这个小鬼头!烦死我了!”
如果不是他老跟在后面晃来晃去,也许白衣也不会那么快走吧?
白衣,白衣!
他救了我母亲,又陪我走了那么长的路,按理说我应该感激他才对,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心里只是郁郁地疼,感觉自己好生恨他一般。
而这股恨无可发泄,我便忍不住去责怪昊则了。
母亲看我怔怔的,又要落下泪的模样,本来紧蹙了眉,分明想责怪我几句,终究只是一声长叹,“孩子,他是王子!钦利可汗唯一的儿子!”
是的,昊则是王子,而且是钦利可汗的长子。就算雅情再生出一位王子来,也未必能动摇他的地位。来了这么久,我也渐渐看出来,昊则虽然母亲故去,但他母系一族,正是黑赫最有权力的部落,而且似乎除了我,上至黑赫各处的酋长将领,下至奴婢下人,似乎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他的黑赫国继承人地位,足可以称得上固若金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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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鼙鼓动地来(1)
我在黑赫度过了将近三年的时光。
几年来,母亲千方百计地打听着君羽的每一点儿消息,每次听说一点儿半点儿,都泪意迷蒙,经久不悦。
从南方偶尔来的商人和南朝官员口中得来的消息,君羽依旧跟在宇文氏身边,随他渡了沧江,在明州、越州激战了半年之久,终于击退了贾、白的平民军队,将他们迫至紧靠安夏的燕州边境一带,再次成功地站稳脚跟,对外宣称改都越州,依旧是一套文臣武将的班底,建起大燕在江南的小朝廷。这几年来,浏王、安氏、宇文氏、贾氏等,连同我的外祖肃州萧氏都在各自培养势力,屡次交锋,加上连年灾荒,中原更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而安夏见中原大乱,遂毁弃当年与大燕所签的和约,趁机出兵抢占了幽州十二城。安氏、贾氏所辖区域均与幽州或安夏边境接壤,数次出兵弹压,也仅能保得一时无虞,欲收回被占城池,却也有心无力。
而这样的乱世之中,我们想救出君羽,也是力不能及。
母亲曾多次写信给外公靖远侯萧融、舅舅萧况,请他们设法前去营救。萧融、萧况都回信来,表示正在设法营救。萧采绎哥哥更是再三地说,要亲自来接我们前去肃州安顿,字里行间,对我们极是不放心。
母亲和钦利可汗、雅情等商议了,肃州虽然重兵在握,到底也在战乱纷飞中,不如黑赫天高地远,凭他中原哪家势力坐大,一时也无法撼动黑赫分毫。我们母女寄居在此,也算是找到乱世之中的桃花源了。何况黑赫与肃州,一南一北,其中必然要经过好几处势力辖区,一路艰险,故而一动不如一静,回信请外公他们暂时不要有所动作。
但无数个日子的思子之痛,已让母亲睫毛间的雾色越来越深浓,于是对唯一还留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更是寄予厚望。我不想让母亲再因我而失望流泪,所以我悄悄地收敛着任性和烦恼,用心地学着,只愿得到母亲满足而幸福的一笑。
近三年中,我如当日在宫中一般,跟着随行来的先生继续学我的琴棋书画、诗文歌舞,甚至向颜远风学了几式简单的防身功夫。当然,身处黑赫大草原,我也学会了骑高大的骏马,喝很烈的奶酒,吃烤得半生不熟的牛羊肉。
但即便我做得再好,母亲还是不幸福。
自从母亲重病时我听到了颜远风悲恸真挚地唤她的闺名,我就再也没有主动去亲近颜远风,我企盼着他终能与母亲在一起。尤其后来与白衣的相处,呼之欲出的朦胧爱恋已将童年时迷蒙的梦想彻底打破。
我已明白,颜远风将永远只是我的颜叔叔,一个待我温和亲切的长辈而已。
在我看来,母亲寡居,又没了宇文氏的擎肘,在这礼教开化的塞外,与颜远风在一起,将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惜二人的帐篷虽然相邻,却从不曾相通过。
颜远风的身体恢复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温文恬淡,看母亲和我的眼神尊敬而疏离,仿佛他从不曾那般亲密地唤过母亲的名字,更不曾为她悲痛缱绻,几欲痴狂。
我曾经设法将二人一起约到很远的坡上去游玩,然后悄悄地离去,但他们回来时,必然是一前一后,相距至少在三尺开外。
我不懂,明明是相依相拢的两颗心,为什么表之于外的,就能如此隔膜和生疏?
我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母亲,颜叔叔是何等何等地待她好,但母亲只是淡然,就如颜远风一般的淡然。
离开了一路的暴雨骤风,他们都已恢复了原先的自尊自持,眉目相对之际,一派主慈臣恭,叫我看着着急,却是无可奈何。
第八章鼙鼓动地来(2)
到底,我总不能明着叫我曾经身为大燕太后的母亲赶快嫁人吧?
而最叫我郁闷的,是某个白痴居然想让我嫁人了。
那是到黑赫的第二年,昊则十二岁生日,而我刚刚行了及笄之礼,将长长的黑发挽了如云的髻,和母亲一起去参加他的生辰宴会。
笑盈盈的钦利可汗怜爱地问着爱子:“这次生日,你想要什么?名刀还是宝马?”
昊则拿大碗盛了奶酒,也不喝,只是迟疑着,还不时用鬼鬼祟祟的眼神偷瞄着我。
我来到草原后大多时间在母亲身边待着,不大和黑赫人相处,未免寂寞了些。这小孩却有事没事来找我,常会弄些稀奇古怪的鸟啊花啊和漂亮的石头给我玩。时日久了,我渐渐将白衣的事淡忘了些,便也不再怪他,反而撺掇着让他弄来更多奇怪的物事来玩耍。比如从西域过来的香水,可以动手动脚的木制小人,还有来自遥远国家的洋酒,装在琉璃瓶里,据说是用水果酿成的,很莹润的红色,甘醇微涩,别有一番风味。
因两人走得亲近,我也不避讳,笑道:“咦,你瞧我做什么?你爱要什么便要什么,还怕大汗不给你?”
雅情也道:“是啊,昊则,你说,你要什么?”
昊则顿时脸红了,将手中的碗端起来,咕咚咕咚一口喝尽了,才鼓起勇气般涨红着脸道:“父汗,我想请您将栖情公主许配给我!”
钦利啊了一声,显然大出意外,目瞪口呆地望向我。
我正端了奶茶喝着,打算边喝边听这小子提出啥怪异要求来,突然听到他这般说,顿时猛地呛了一口,袭玉忙过来给我顺着气,苦笑不语。
我没等缓过来,已将手边的奶茶连茶带碗掷了过去,昊则伸手一挡,击开了碗,却被乳白的茶水淋了一头一脸。
我还不依不饶,叫道:“昊则王子,你没事拿我开什么玩笑?是觉得我们母女千里迢迢依傍于黑赫,就应该嫁给黑赫人了吗?”
母亲急叫道:“栖情,住口!”
她转而折过身去,笑道:“大汗,栖情年幼任性,不懂规矩,您不要与她计较。”
钦利可汗笑了笑,看了我一眼,又盯住昊则。
昊则抹着头上的奶茶,哭丧着脸道:“我……我不要娶栖情了。”
一旁已有人笑着打圆场,“可见都是小孩子,瞧这别扭闹的。”
雅情一厢叫人扶了昊则去换衣裳,一厢冲钦利可汗笑道:“可不是吗,都是小孩子心性……等都大些了再说吧!”
还等大些再说?难不成连姐姐都打算把我扔给那个小屁孩?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