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情拉了我笑道:“可不是吗,当日我出宫时,她舍不得我,还在我怀里蹭了一大把的鼻涕眼泪呢。”
昊则已拍手大笑道:“栖情以前也是个流鼻涕的脏丫头吗?好玩好玩!我以为她天生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呢。”
这小孩怎么说话呢?我恨恨地瞪向他,真想将他骂上一顿。
好在钦利可汗和雅情已不约而同地呵斥道:“昊则!”
雅情看了钦利可汗一眼,钦利可汗上前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只一拎,已将昊则小小的身体整个拎起,向后一扔,叫道:“不会说话别乱说!总叫贵客们笑话!”
昊则甚是灵巧,未等落地,已在半空旋了个圈儿,落地时只踉跄了一下,便站稳了,望着我傻笑。
雅情向母亲笑道:“这个孩子,从小没了母亲,我和大汗未免纵容了他,因此总是不知规矩,其实小孩子家没有坏心,赞我栖情妹妹漂亮呢!”
我这几日时时与昊则见面,早已知道了他的脾气,只是故意说:“嗯,我才不会计较不懂事小孩子说的话呢。”
昊则已叫了起来:“谁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你才比我大几岁啊?”他拼命地学我翻着白眼,可惜他那眼珠子又黑又大,怎么也翻不出他的眼白来,反倒像是在做鬼脸,将一大群人逗得哈哈大笑,一时气氛大好,终于让我有了种我们终于可以暂时安定下来的感觉。不必担心追兵,不必担心算计,更不必担心宇文氏随时可能伸来的黑手。
唯一可怜的是昊则。
这个小孩,见自己的白眼不但没引起我的重视,反而引来了哄堂大笑,憋得满脸通红,将拳头举起来扬了扬,到底不敢再说什么,一溜烟跑向自己的马匹。
天高云淡,一只大雕掠翅而过,唳鸣悠长,飞往远方。
苍蓝穹庐下,散落着无数个雪白的帐篷,其中连成一大片的,就是黑赫国钦利可汗家人亲随临时所居了。
钦利可汗和雅情姐姐早就为我们在附近备了许多雪白崭新的帐篷,让我们母女和近卫居住。那些帐篷,看来和其他的并无二致,但我们入住其中,立刻发觉里面的陈设显然是精心布置的,有桌椅茶盏,甚至还有梳妆台,妆台上还放了皇宫中才能见到的妆盒,胭脂、口脂、石黛、额黄一应俱全。我的妆盒中,仅花钿一项,就有梅花、梨花、海棠、金鲤、彩凤、对鸭、鸳鸯等近百种式样,便是在大燕的富贵人家,也未必有这么齐全的。料想雅情姐姐必定花了好大一番心思去布置准备,由此可见钦利可汗对雅情的宠爱。若不是常为雅情预备这些东西,这几日之间,如何在这极北之地找出如此多的中土用品来?
第七章塞外芳草绿(4)
雕花大床虽比宫中所制粗糙许多,但合欢如意锦被绵软松快,躺上去身陷其中,如在云端飘浮一般,细察其质地,应该不是棉花,而是动物皮毛打松了制就的内囊。素白的帐幔垂下,氤氲如幽谷中腾起的清岚浮动,芬芳醉人,细辨处当是用当年江南李主帐中之香熏过。这种香料以沉香和苏合香油所制,熏来行气温中,纳气平喘,最易令人静神养乏。我匆匆赴了钦利可汗以中土礼节安排的接风宴,回到帐篷中,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这一夜,竟是这么多天来从未有过的安适宁谧。
一路的提心吊胆,终于结束了。母亲,我们虽然失去了国,但总算保全了这个家。
尽管这个家,已经少了父亲和弟弟,但至少,尚有我和母亲相依。纵是千里逃难,寄人篱下,但有母亲的地方,我便有了依靠,有了家。
草原的日子,不若宫中繁华多姿,但纵马碧野,驰骋在高阔的天空下,呼吸着漾着青草芳香的空气,也是一种快乐,抛开了世俗纷扰、功利算计时那种本原而不羁的快乐。
我最喜欢把白衣邀出去一起骑马,落日悠然而下时,原野的青青碧草都摇曳着淡金色的光芒,绚丽而不扎眼。
而白衣,会坐在碧草之间,拿起他的埙悠悠而吹。翠绿的青草汁将他的衣袍染上了淡绿的褶痕,连那如珠如玉的黑眸,都氤氲着暮春初夏之际,草儿蓬勃而生时那种繁茵如醉的翠意。翠意葱茏中,我看到了白衣的瞳人中,温柔地映着我的面容。
我的面容亦是温柔的,甚至是少有的安静。只是谁也不知道,那安静之下,我的心已如风中那高挑颀长的青草茎,随着埙声摇曳。
那时那地的埙声,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天籁之音,我如此佻脱,也不忍发现任何声音来破坏这种纯粹的美好。
可惜,天下总有扫兴的人。
我一直不明白,那个昊则王子是怎么办到的,不管我和白衣憩息在哪一个草坡上,他都能像猎狗一样迅速循迹而至,然后黏在我身边,如痴如醉,——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听音乐。
我问他:“你听得懂吗?”
昊则傻笑道:“好听,好看!”
好听?好看?我向他挥了挥拳头,道:“听不懂看不懂,不许跟在我们后面,听到没有?”
昊则点头,继续傻笑,傻听,傻看。
敢情钦利可汗这唯一的宝贝儿子,看似聪明,其实压根儿是个绣花枕头,纯粹是个白痴啊!我已禁不住为钦利可汗悲哀,同时希望雅情在连生两名小公主后,能尽快生下一个王子来,以免黑赫大小数百个部落,未来都被一个白痴统治着。
而让我郁闷的是,下一次,昊则依旧和狗一样循迹而至,狗一样地跟在我们后面,不远不近,不离不弃。
不知是在第八次,还是第九次,我终于忍不住,在大吼之后挥出了拳头,“别跟着我,听见没有?”
昊则被我打得抱头鼠窜,连连应是,一下跳上马跑了。
我终于吐了口气,仰面躺到如茵草地上,叫道:“这臭小孩,总算走了!讨厌死我了!”
白衣微笑道:“这是个很聪明的男孩子。”
“聪明?”我想跳起来反驳他的话,但一对上他那双温润得似乎可以将我整个身体包容起来的明眸,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和昊则一样傻傻地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也许吧。”
白衣笑了笑,抬起头来,默默地凝视天际流云,轻轻地叹道:“这个地方真的不错,连时间都快要停止了。其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第七章塞外芳草绿(5)
时间快要停止了吗?
我笑了,才不会呢。这一个月,我将白衣约出来了*次,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只盼每一天的黑夜都能来得慢些,再慢些。
但我当然不会反驳他的话。他是白衣,有一双美好得看透人心的温润眼睛。
下一刻,白衣的眸光,已变成从不曾有过的深邃和忧郁,“不过,明天,我就要走了。你自己要多多保重。”
天堂和深渊,果然只在一线之间,我分明觉出了自己狠狠摔落的神魂无着。我几乎是失声叫道:“什么?你……你走?走到哪儿去?”
“到有病人的地方去。”白衣笑得坦然,唇角的纹路清晰明净,“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才是对人生一世的不辜负。”
他虽然只比我大了两三岁,可他说的话,却常让我迷糊半天回不过味来。我唯一能抓住的重点,就是他想走了,走到我永远也见不到的地方去。我的神思飘荡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襟袖,叫道:“我不许你走!你不是答应留下来帮我母亲看病的吗?”
“夫人的病早就好了!”白衣温和地拍着我的肩,试图安慰我突发的暴躁情绪。
母亲的病的确早已好了。但白衣从未说过要走,我总以为,他自此会留下来守着我们,就如颜远风一样,守上一生一世,无怨无悔。
“那黑赫不也有很多病人吗?”我为留住他找着借口,焦急道,“你可以留在黑赫,做黑赫人的好大夫啊!”
白衣垂下眼睑,傍晚将至时清淡的阳光,在他面庞上映下通透而柔和的阴影。他怅惘地叹息道:“黑赫……这些日子,我的确也看了不少病人。但我想,那兵荒马乱的中原,应该更需要我。”
中原,大燕故土。白衣显然是将那里当做了他的根。
而事实上,我的根,不也在那里吗?
“可你说过,毋离,毋离……”我委屈之极,一把一把地狠狠地揪着青草,掉着眼泪,拿当日他送给我的梨花说事,选择性地忘却,其实是我自己说的,毋离,毋离。
白衣并没有反驳,一双纯净的眼睛突然沾上了忧郁,沉沉地望着我,让我顿时什么也做不了,不得不把所有的委屈扔在肚子里发酵胀疼。
“栖情……”他无奈般轻唤着我,拉过我的手,拿出雪白的帕子来,先为我擦了眼泪,又为我一点儿一点儿拭去青草汁。他的手依旧微凉,手心却还是滚烫如火焰般热烈吞吐。
“其实我真不想让你走。”我喃喃地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更强烈地表达自己想留住他的愿望。我实在没法说,这些日子,我一看到他,就很快乐,而看不到时,就只想去找他。他一旦走了,我该到哪里去找他?
白衣执了我已经擦干了的手,抚着指上被叶茎勒出的红痕,低了头,沉默半晌,终于道:“三年后吧。三年后,我来找你。到时,若你还要我留在你身边,我就再也不走了。”
“为什么要是三年后呢?”我迷惘地问。现在和三年后,有什么差别吗?
“因为你需要长大,而我,也需要想清楚一些事情。”白衣回答,眸光流转之际,有一抹如春水般温柔的色彩,在夕阳下划了一道优雅的曲线,如转瞬即逝的彩虹。
“我已经长大了!”我挺了挺身子。可我的个子,只到他的胸膛。
莫非他太高了?还是我真的太小了?
于是,我又流泪了。
“喂,喂,栖情,你哭什么?白衣欺负你了吗?”一个稚嫩而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第七章塞外芳草绿(6)
我一扭头,那被我打跑了的昊则又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涎着一张可爱的漂亮脸蛋,急匆匆地跑向我,以英雄救美的姿态,将我护到身后,用马鞭子指向白衣,叫道:“你干吗欺负栖情?”
我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将昊则使劲一推,想让他摔一跤,谁知他只是晃了晃,扭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挠着脑袋,问:“怎么了?”
“你滚开!”我气急败坏地吼叫,同时意外地发现,这个小屁孩,平常看来又矮又小,可真的和我站在一起,居然比我高出了半个头!
白衣摇了摇头,笑了笑,转身离去。
马驮着白衣飘飘的少年,云彩般向天边飘去。草地上只剩了我骑来的那匹矮脚小马,侧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青草。
小屁孩的马却没看见,估计是怕被我发现,所以远远地藏了马悄悄地徒步赶了过来。
真是个无聊的小屁孩!
我不理他在耳边絮絮叨叨地问东问西,跑向我的矮脚马,跃了上去,一夹马腹,迅速冲了出去。
昊则跟在我后面跑着,边跑边喊,我只当听不见,将他远远地扔了下来。偶一回头,我看到他小小的身影在后面追着,越来越远。
第二日,我只说身体不适,故意迟迟未起,袭玉见我说不舒服,立马转身去找白衣。一会儿,她哭丧着脸回来道:“公主,白衣公子昨晚已和大汗、娘娘他们辞了行,今天天不亮,就收拾行李走了。”
我一惊,忙不迭地跳起来,披衣冲了出去,越过一个个帐篷,飞快地向前奔跑着,然后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凝望着南方。
天很高,云淡风轻,明澈干净如同白衣的眼眸。但安宁的草原上,早已不见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医者。
白衣,已如偶作停泊的白云,歇倦了,便随风飘走,只留下那个虚无缥缈的三年之约,再不知是真是假。
我怔怔地望着天际流云舒卷不定,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有很低的抱怨声传来,“原来你昨天难过,是因为白衣说要走。”
我回过头,又看到昊则抱着腿坐在一旁看着我,撅着嘴,表情像是被人抢了糖的小孩子,委屈而不悦。但他一看到我回头看他,立刻跳了起来,做着鬼脸道:“栖情不怕羞!哭得难看死了!”
我一擦眼睛,果然全是泪水,脸上也不知流了多少的泪,干了湿,湿了干,此时醒悟过来,才觉得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