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军走后没多久,沈嘉仪便歪在榻上险些睡着,弄月怕她越睡越沉,服侍她沐浴洗漱。等那具娇软的身子再次沾上床褥,又是一阵浓烈的睡意袭来,她窝在锦被中沉沉睡去。
夜色渐浓,顾承霄下午明明早已处理好政事,回来没多久又忽然出门,这会儿才披着星月入屋。
湢室里传来水声,蜷在被中睡着的小姑娘揉了揉眼,忽然睁开了眸子。
水声渐小,沈嘉仪懊恼自己为何这个时候醒了,她不是个擅于隐藏的人,万一被他识破计划……
想到这里,她赶紧背过身子,窝在锦被中作出睡熟了的模样。
不一会儿,男人翻身上榻,身上带着皂角的清香,轻轻地将那具小小的身子揽在怀里。
他将下巴放在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上,慵懒且深沉的声音传来,“本王把你吵醒了?”
沈嘉仪知道他已察觉到自己装睡,轻轻“嗯”了一声。
“今日李大夫来了?”
沈嘉仪身子一僵,原本就紧张的心脏又“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她似乎有点冷,环抱住肩膀,压制住内心的慌乱又淡淡“嗯”了一声。
顾承霄眼眸渐深,将她拦腰一带,更紧地靠在自己怀里,“既然身子不舒服,就早些歇息。”
他想了想,又开口:“本王与高——”
还未说完,就被沈嘉仪打断:“王爷,我困了……”
小姑娘背对着她,乌黑如墨的发丝倾斜而下,露出淡紫色的寝衣,衣裳宽大,穿在沈嘉仪的身上,却更加显出她的瘦弱娇小。
单薄娇柔的小姑娘,此刻正双手环抱背对着自己,身子微微的颤抖着,好像身后有豺狼虎豹,愣是不敢回头去看一眼……
他眼中神色更加深沉,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那么胆小、那么脆弱,那么畏惧他会随时将她摧毁……
顾承霄闭了眼,强行褪下心中想要将她牢牢摁在怀里,揉入体内牢牢占有的冲动,不能急,否则会吓坏她。
世人都摄于他的权势与威严,都将他视作是永不会败的神祇,他亦享受惯了众人匍匐在自己脚下,祈求庇护的敬仰与讨好。
直到遇见了沈嘉仪,她就像是一弯细细的溪水,清澈、透明,不带一丝杂质,在他的心里流淌,淌开他心中那片永远寂寂沉沦的黑暗。
可莫名的,他忽然有种焦虑,总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离他好远好远,好像怎么够都差了点儿。
活生生的人都被抱在自个儿怀里,又怎么会远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最近朝事繁杂,他竟然都开始患得患失了。
男人不再多言,他铁臂收紧,亲昵地吻了吻怀里人的后颈,忽然想到那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终是忍不住,轻声抚慰:“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必怕。”
因为以后,你的身后,将永远站着强大的我!
——
沈嘉仪不知昨夜是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屋内已经透亮。见到里头有动静,朦朦胧胧的床帐外快步走来一个身影,轻声问:“姑娘,可要起了?”
“恩。”因为刚醒,沈嘉仪的声音软糯中带着低哑,她视线扫过身侧空荡荡的床榻,忽然想起了什么,“王爷人呢?”
弄月以为她心里记挂着主子,笑着解释:“主子最近朝事颇忙,天未亮就去与朝臣商议政事了,走时还留了话,今日可能要入夜才回,不管是午膳还是晚膳,都不用等。”
话虽这样说,可其实从昨晚开始,弄月就有些摸不透主子了。
明明朝堂的事都已被安排得妥妥帖帖,暗卫每回从边关捎来的密报中,也是一派安定和平的景象,为何主子却越来越忙碌神秘了?
沈嘉仪听了反倒心中稍松,今日顾承霄一整日都不会在翠竹阁,自己喝避子汤的事想必也会顺利得多。
她微凉的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肚皮,只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宝宝对不起啊,娘亲非但没法保住你,还要让你提前离开……
“姑娘,要起吗?”
弄月的声音透着疑惑,沈嘉仪猛地从怔忡中回神,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将眼底的失落隐去,露出一抹笑:“恩,替我梳妆。”
因前日淋雨大病了一场,她已经几日没有下榻,今日稍觉得好些,她撑着虚弱的身子走到铜镜前。
既然要送走腹中的孩子,她要打扮得更妥当一些。
弄月看她脸色实在憔悴,上的妆稍浓了一些,脂粉掩住了沈嘉仪眼底的倦色,不过片刻,那个虚弱苍白的人重又变得光彩照人。
接下来的大半天,沈嘉仪都一个人坐在窗牖前,怔怔地看着远方。
她想了很多——
想到顾承霄知道自己先行喝下了落子药,会是什么反应?是疑虑顿消、雷霆震怒还是有一丝丝的心疼?
想到自己如何才能让他早日厌弃自己,好尽早离开这尴尬难堪的局面,去过一过真正存在于阳光下的生活?
幼年在永安侯府,及笄后在摄政王府……一样的受制于人,一样的谨小慎微,她累了,也厌倦了。
午膳过后,沈嘉仪歪在小榻上昏昏沉沉,弄月替她盖上薄毯时,传来她迷迷糊糊的声音:“药……喝……”
弄月不解:“药?什么药?”姑娘的热疾已好,王爷也未吩咐有其他药送来啊?
正狐疑时,阁外忽然一名丫鬟来报:“弄月姐姐,外头来了位名叫李单的大夫和一名婢女,说是给沈姑娘送药的。”
弄月面露诧异,正要出门核实,榻上的人儿忽然弹簧似的坐起身,一双眸子因为午睡泛着淡红:“是……是给我喝的药。”
“可是,易大夫并未吩咐奴婢有药送来,主子也从未提起……”弄月在暗卫多年,比常人多了几分戒备之心,说着就要出门去一问究竟。
沈嘉仪眼神飘忽,忙制止道:“昨日,李单大夫来过,是我命他开的药,养神明目的,你快去请他进来吧。”
弄月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妥协:“是。”
李单是主子请来的寺医,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很快,弄月就带着李单和一名脸生的婢女进屋,那婢女并无多少姿色,体型却非常魁梧,一看就是干粗活的。
沈嘉仪淡淡瞥过一眼就不再去看,故意支开弄月:“汤药苦涩,弄月帮我去拿些蜜饯来。”
弄月应声:“是。”
等她的身影远了,沈嘉仪唇角露出讽意,重新将视线落在那名魁梧的婢女身上:“你们家姑娘如此不放心么,喝药还要派你来看着,就不怕一会儿落红,摄政王会因你查到高府?”
没想到那婢女冷冷一笑,端着盘中的药碗上前,眼中是十足的傲慢:“沈姑娘多虑了,别说奴婢对我家姑娘忠心耿耿、绝不背叛,就算此事被摄政王知道,凭着我们姑娘在王爷心中的分量,想来也是无碍的。与其担忧我们姑娘,沈姑娘倒不妨先担忧担忧自己,这落了胎,又没名分的,待我们姑娘嫁入了王府,成为真正的摄政王府女主人,你的出路又在哪里?”
这一番话说得刻薄又锐利,每一个字都像把刀狠狠扎在沈嘉仪的心口,就连一旁的李单也听得心惊胆战,同情地看向榻上的姑娘。
好在小姑娘似乎并未因此动怒,脸上淡淡的,将视线落在那碗汤药上:“既如此,将药端过来吧!”
李单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纤纤玉手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又动作优雅地递到略显苍白的唇边,他脑中忽然浮现出沈姑娘温顺柔和的笑,以及客气有礼的道谢,多么好的姑娘啊……却要因这碗药断送了余下的一生。
蓦地,他的耳边又混入了高诗诗冷冰冰的威胁,以及那些身世卑微的女人死前的惨叫声。
每回入夜,他都会梦见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冤魂,半夜惊惧,久久不能入眠。
幼年时学医,父亲总是告诉他——医者仁心,当以救治天下性命为己任,可现在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在用自己的医术去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