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唉,论文初稿落定,好容易挤出时间爬上来啊,大家鉴谅柳子玉骄横惯了,从来容不得人违拗自己,不假思索回头就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这里插嘴—”声音突然噎在嗓子里,片刻才能挤出来,“摄—摄政王?”
李越此时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摄政王的风度,从大水里泡过一天来的,衣裳虽然晒干了,却沾着泥土,头发里还有根草棍,下巴一片浅青胡楂,看来狼狈不堪,柳子玉虽然见过他好几次,却也半天才认出来。
这一声摄政王,惊得堂上一干士绅们面目改色,谁不知南祁摄政王心狠手辣喜怒无常,连忙一起跪倒,只剩下柳子丹还站着不动。柳子玉长身一揖,道:“子玉拜见殿下。”
李越大模大样往他刚刚坐过的椅子上一坐,道:“三王子,你好大气派啊!”
柳子玉琢磨不出他是什么意思,赔笑道:“不知殿下驾到,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李越也不看他,向周醒点点头:“搬张椅子给柳公子坐。”
柳子玉还以为是给他的,刚说:“多谢殿下—”周醒已经把椅子送到柳子丹身后,那“赐座”二字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脸顿时涨得通红。
李越往地上跪着的一干人等看了一眼,道:“本王刚才听说,有人不肯捐粮?”
一干士绅面面相觑,陈炳祖壮着胆子呻吟道:“殿下明鉴,小人等已经尽力奉承九皇子,实在是大灾之年,小人等也要养家糊口……”
李越点了点头:“看来你是为首的了?你捐了多少?”
“小人捐粮百石,捐银二百两。”
李越稍稍提高点声音:“听说你两个儿子都在朝为官,如此一场大灾,就只捐这些?”
陈炳祖一惊,讷讷道:“小人,小人家口众多……”
李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眼看着他手上的翡翠扳指,腰带上的玉佩、金挂件,淡淡道:“你家口众多,大约每人身上都有这东西吧?”
陈炳祖立时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撸下来。李越微一偏头:“周醒,本王多久没杀过人了?”
周醒明白他的意思,故意思索了一下,道:“回殿下,大概从离开京城开始吧。”
李越恍然大悟:“难怪这几天本王总是不自在—”声音突然一沉,“把他拖出去!”
陈炳祖吓得双腿一软,颤声道:“殿下,小人何罪?”
李越嘿嘿一笑:“罪?你没有什么罪。只不过本王要杀鸡儆猴,借你这只鸡用用!”
陈炳祖大惊,周醒已经上来拖他,他一面挣扎一面大叫:“三皇子,三皇子,救救小人!”
柳子玉勉强干笑了一声,道:“殿下,这,这似乎不妥吧?”
李越冷冷横他一眼:“本王面前,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柳子玉面红耳赤,又不敢得罪李越。陈炳祖眼见自己已被拖到门口,方知这个三皇子也指望不上,放声大叫:“殿下,小人捐粮,小人捐粮!”
李越唔了一声,摇摇头道:“你家口众多,也捐不出什么来,借你这只鸡的头,本王至少可从这群猴身上榨出粮米千石来。”
陈炳祖什么也顾不上了,大叫道:“小人捐粮千石,只求殿下饶了小人一命!”周醒一松手,他已经瘫倒在地上,像滩烂泥一般。
李越轻松地看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众人,道:“各位准备捐多少啊?”
地上众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纷纷道:“小人捐粮……小人捐银……”
李越这才露出笑容,道:“嗯,众位都是地方楷模,本王必定告知西定王予以表彰。周醒,带上河道衙门的人,跟着各位士绅去吧。”
众人噤如寒蝉,一一退出。柳子玉气得面青唇白,还得压着心火道:“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子玉不敢打扰,这就告辞。”
李越也不站起来,懒懒道:“三王子,子丹已经不是你西定国人,他的事情,三王子还是少管为妙。”
柳子玉倒噎了口气,实想不到柳子丹居然会得摄政王如此回护,恨恨道:“多谢殿下教诲。”一躬身退了出去。
偌大一个大堂之上只剩下李越、柳子丹还有林影。林影面色古怪,挣扎了一会才道:“你,你是摄政王风定尘?”
李越暗暗叹了口气:“是。”
林影嘴唇蠕动,眼睛看看李越又看看柳子丹,神情不知是悲是怒是喜是恨。柳子丹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缓缓道:“殿下想必累了。林兄,外面百姓似乎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你曾做过河道,他们也还听你的,烦你出去劝说他们再宁耐片刻。”
林影欲言又止,低下头默默出去了。柳子丹慢慢坐了下来,仿佛疲惫已极,低声道:“殿下安然无恙,实是大幸。”
李越知道他是在说场面话,没有回答。此时他只庆幸铁连珠一下船就执意告辞了,否则若是被他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又不知会是怎样的反应。空荡荡的大堂之上一片寂静,柳子丹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匆匆抹了抹脸,恢复了清淡的神态:“殿下只怕累了,不如到后面休息—”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田七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殿下!”
“田七?”李越猛地站了起来。田七满面风尘,身上的衣裳还沾着血迹,一头扎了进来,急促地道:“殿下,粮队出事了!”
李越一挥手:“别着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在哪里出的事,现在情况如何了?”
田七看主子如此镇定,情绪也平静了些,喘了口气道:“殿下走后,粮队迟迟不到,我等不及便回头去找。结果在云州城外遇到周中书,他说粮队在云州外三十里处被劫,兵士几乎死伤殆尽,粮车全被劫走,周中书也受了伤,幸好有个兵士把他压在身下,他才逃了一劫。”
李越脸色阴沉,手指关节微微作响,道:“周凤城在哪里?”
“在外面马车里,还有把几个兵士,五百人的队伍,只有四人活了下来。”田七神情也有些黯然。这五百兵士是从陆韬军中挑出来的精锐,也跟从过风定尘,其中有些人跟他还曾喝过酒。
李越霍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马车停在院子里,周凤城脸色苍白,肩上腿上都裹着厚厚的绷带,看见李越,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低下了头:“凤城未尽职守,请殿下降罪。”
李越审视着他,尚未说话,马车里另一人已经低声道:“周中书是文人,没守住粮车,是我们无能,殿下要罚就罚我们吧。”
李越目光向车里一扫,三个兵士身上都染满血迹,其中一个断了左臂,一个腿上缚着夹板,还有一个胸前斜裹了绷带,靠着车厢板壁勉强坐着,说话的正是他,只说了几句,就咳呛起来,大约牵动了伤口,面上微微露出痛苦之色。
李越的目光在三人面上一一掠过,忽然微微一笑,轻松地道:“一个个伤都没好,叫本王罚你们什么?田七,去城里找个郎中来,子丹,先安排房间给他们休息,弄点饭菜来。”
“一群饥民?”李越靠在椅背上,目光却锋利地扫视着眼前三人,“你们怎么知道是饥民?”
缺了左臂的兵士名叫李纵,闻言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液,道:“回殿下,因为这些人手里拿的都是锄头铡刀之类,所以标下等以为是一群饥民。”
李越冷冷一笑:“你们五百精锐,竟被一群饥民得了手?不知陆韬平日是如何带兵的,竟然带出你们这些人来?”
瘸着腿的卢平性子火爆些,闻言大声道:“殿下,不是陆大将军带兵无方,是弟兄们自出京城后就染了时疫,本来想找个郎中看看,中书大人却说灾情紧急催着赶路。饥民拦道之时,照兄弟们的意思就要动手,中书大人却不肯,结果这些暴民竟然在树梢上吊了石灰包,洒下来大家睁不开眼,这才叫他们得了手!”他是直筒子脾气,不顾李纵在旁边连使眼色,居然一股脑倒了出来。
李越眉梢微微一挑:“时疫?一出京城就染时疫?本王来的路上没听说有疫情,怎么偏偏你们就染了时疫?”
李纵连使眼色,卢平性子发了只作不见,大声道:“回殿下,本来标下等要走大路,中书大人偏要抄小路,一路上多是泽地,夏秋之交,本来易染疫气。”
李越仰了仰头:“这么说,全是周中书的不是?”
卢平张嘴要说话,李纵连忙踩了他一脚,道:“殿下,此事标下等自然有罪,但若中书大人肯听标下等的主意,只怕也不至如此。”
李越不置可否,转头看了田七一眼:“你到了那里,没有追寻一下粮车的下落?”
田七正襟危坐,道:“回殿下,属下到时他们离开已久,属下急着救人,就没有去找。”
“你怎么知道他们离开已久,又是周中书说的?”
田七看了一直不曾说话的那个兵士一眼:“是胡岩说的。周中书倒地时摔得闭过气去,也说不清他们是何时走的。”
李越的目光移到胡岩脸上:“是你护着周中书的?”
胡岩恭敬地欠了欠身:“是。标下想周中书文弱书生,怕他被暴民伤了。”
李越回眼一扫李卢二人:“周中书是粮队之首,竟让他伤成这样,你们都做什么去了?”
卢平一脸的不服气,李纵用力在他脚上碾压,他才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忿忿转过头去,李纵低头道:“标下等当时只想保住粮车,所以疏忽了,请殿下责罚。”
李越冷冷道:“那些人是何时离开的?往哪个方向去了?”
李纵怔了怔,低声道:“标下当时昏了过去,没有看到。”卢平也摇了摇头。李越转过头来看着胡岩,微微一笑道:“看来只有你知道了,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胡岩想了想,道:“标下当时也有些不大清醒,大约记得是往西去了。”
李越一挑眉:“往西?这么说当真是西定饥民?”
胡岩恭敬地道:“标下也不敢说,他们彼此间只是呼喝却极少说话,听不出是什么口音。”
卢平恨恨道:“定是西定饥民无疑!云州守竟然让他们进了关内,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
田七眉头一皱,正想说话,门外忽有人道:“那些人绝非西定饥民!”正是周凤城的声音,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面色更是苍白。
李越微微一笑:“周中书怎么没在房里休息?”
周凤城向前跨了一步,忽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殿下,此次赈粮被劫,全是凤城一人之过,凤城甘受责罚。但那些人绝非西定饥民,请殿下明鉴,切勿迁怒于人。”
卢平忍不住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难怪有人说他是西定人,这么替西定说话。”
胡岩连忙也跪了下来,道:“殿下,周中书是文人,又心急赈灾的事——粮车被劫,是标下等职责所在,无可推卸,不能只怪周中书。”他这么一说,李纵跟卢平也只好跪下,卢平心不甘情不愿,扭着头鼻子里直喷气。
李越将身一仰,道:“周中书,你怎么知道不是西定饥民?”
周凤城脸色愈发苍白,道:“殿下,那些人虽然极少说话,但呼喝之间语音并非西定语音,请殿下明鉴。”
李越笑笑:“周中书对西定语音倒很有研究。”
周凤城道:“凤城本是西定人,自然听得出。”
李越眉梢微微一扬:“周中书果然是西定人?”
周凤城微微咬牙:“凤城的确是西定人,但并非因此偏袒西定。”
李越目光轮流在四人面上扫视,片刻笑了笑:“都下去吧。周中书身上还有伤,田七,送周中书回房。”
周凤城急得上前一步:“殿下—”
李越不容他多说:“田七—”田七立刻踏上一步挡住了周凤城:“周中书,请—”
周凤城还想说话,田七已经半架半扶地将他弄了出去,李纵三人也退了下去。李越眯起眼睛,扫了窗口一眼:“想听就进来,不用那么遮遮掩掩的。”
窗口迟疑片刻,脚步声响起,转到门前,柳子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李越微微叹了口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吧,有什么话就直说。”
柳子丹没有坐下,只看着他:“你,你相信劫粮车的是西定饥民?”
李越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柳子丹看他脸上笑容,稍稍有些放心,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越凝神听了听屋外并无他人,伸手把柳子丹拉着坐了下来:“田七描述了粮车被劫处的地形,正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若是一群饥民,只怕难有如此眼光。再者我们经过云州时,城中才有多少饥民?而且个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仓促之间三百余人到哪里去弄到这么多的锄头铡刀?难道他们知道粮车要经过,早做了准备?何况押车这五百人都是军中精锐,又怎会同时染上时疫?”
柳子丹舒了口气,喃喃道:“那你为何要将周凤城软禁?”
李越笑了笑:“周凤城一介书生,要杀他其实最容易,何况他是粮队之首,若要劫粮,为何不先杀他?”
柳子丹微微一惊:“难道你以为周凤城……”
李越微微眯起眼睛:“周凤城虽然不是劫粮之人,但劫粮之人却是有意要护他一命。”
柳子丹微微低下眼睛,默然不语。李越偏头看看他:“怎么不说话了?”
柳子丹低声道:“只要你不会迁怒西定百姓,我已经感恩不尽。其他的,是你南祁之事,我不该过问。”
李越笑笑:“难道周凤城不是西定人么?”
柳子丹淡淡一笑:“他纵然是西定人,现在却在南祁为官。”
李越笑着摇摇头:“好,不说他了。倒是粮车被劫有些棘手。本来我打算着从这些大户身上挤一挤,再加上赈粮大概差不多,现在看来是不够了。”
柳子丹沉默片刻,缓缓道:“河道衙门内本有存粮五千石,只是都被河道提前运走了。”
李越失笑:“看来你是要跟柳子玉作对到底了——对了,粮食既然已经运走,柳子玉还跑来做什么?”
柳子丹又沉默了一会,才道:“柳子玉对这三百亩屯田看得很重。西定本就缺粮,有了这三百亩屯田,他才能养士。今年汛情严重,他必是怕淹了屯田,所以赶来看看。听说我在向大户们借粮,这才过来……”声音渐渐低下去,长长的睫毛垂落,掩住眼神中的悲凉和愤怒。柳子玉是听说他独自一人回了西定才过来的,一是看他是不是私自逃出南祁,二就是,有意来羞辱他的。若不是李越及时回来,柳子玉还不知会对他做什么。可是他会从才名满天下的香公子变成人人皆知的男宠,这份羞辱,也正是眼前这个人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