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卯末辰初,京城之中还是一片寂静。天色刚刚放亮,飘着细碎的雪花,加上又是戒严期间,街道之上连行人都少见。城门处缓缓驶出一辆马车,车上摆着一具黑漆棺材,车辕上一名青衣马夫,腰系白麻,车后只有一马相随,马上人素衣低笠。既无鼓吹送殡,亦无洒钱开道,这一车一马在纷纷清雪中看来格外孤凄。
城门外是一条官道,弯曲向前,两边皆是树木。马上人抬头向四外看了看,喟然轻叹:“孟喜,下官送到此处,不能再向前了。”
车辕上青衣人以袖拭面,道:“周大人,我家大人生前与大人交情匪浅,如今天人永隔,请大人再送我家大人一程吧。”声音哽咽,似乎悲痛难抑。
这两人自然便是周凤城与孟府家人孟喜。李越允许周凤城送孟骊灵柩出城,但不许远送,更不许他护柩去陆州,故此周凤城送到城外,便不得不回城。他与孟骊同为少年登科,彼此意气相投,孟骊更从未以其西定出身而轻视之,故而相识虽不过几年,竟俨然老友。孟骊身后家财无多,朝中大部分官员因其新进未予重视,虽有李苌等人颇有交情,无如此时正是早朝,竟无一人前来相送,眼见一个家人独自扶柩,心中早生凄然之感,加以孟喜泪下声咽,心中颇多不舍,不知不觉又送出数里,后面京城城墙已然望不见了。
南祁地多丘陵树木,此时侵晨绝早,四无人声,唯风吹木叶作响,周凤城没来由的一阵寒意,回望来路,才惊觉已经送出太远,当下勒住马缰,自腰间取出一只钱袋递给孟喜:“下官的确不能再往前相送了。这里是些须微薄薪奉,略充丧葬之费,也算是下官与孟大人相交数年,聊表寸心。”
孟喜眼珠乱转,且不接银子,只道:“大人当真要弃我家大人于不顾?莫非是因为摄政王不允?”
周凤城微微皱眉道:“下官尚不至趋炎附势如此,只是此时京城之中深藏北骁奸细,下官势不能离开。此非为摄政王其人,孟大人在天有灵,必能谅我。”
话犹未了,忽听棺中悠悠一叹,一人缓缓道:“周兄果然如此,是当真视南祁为故国了么?”
此时四面无人,天地俱寂,而冷风阴啸,一具棺材之中突然发声,饶是周凤城正人君子,也不由骇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孟喜却绝无半点惊讶之色,管自过去将棺盖推开,一人自棺中坐了起来。周凤城定睛一看,除了孟骊又是哪一个?
周凤城怔了片刻,毕竟他聪明通透,最初惊愕一过,心思电转之下倏然清明,脱口道:“你,你才是北骁六王子!”
孟骊自棺中一步跨出,活动了一下身体,笑道:“闷在棺材里的滋味可真不好受!”目光一转,望着周凤城道,“不错,在下铁骊,正是当今北骁王第六子。”此时神采飞扬,目光流转之间自然带出桀骜之气,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斯文少语的侍中孟骊?
周凤城点头冷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我周凤城自诩有知人之明,却是数年走眼,真教六王子贻笑了!”
铁骊微笑道:“凤城何必如此?南祁并非你故国,风定尘且是狂悖不臣,久之必篡,此皆为你素日所恶,何必贪恋于斯?凤城若肯随我前往北骁,我定以知己视你,决不有负!”
周凤城昂然道:“你劫夺西定赈灾之粮,便已于我有仇。何况你纵人残杀军士数百人,如此草菅人命、血腥盈手之人,也配与我周凤城论什么知己?”
铁骊脸上煞气一现即收,道:“凤城这话说得好笑。风定尘挥师平西定,难道不曾残杀无辜?我乃与西定三皇子旧有夙约,将来助其起兵夺位,俾西定重新自立,不再北面称臣。难道凤城不愿故国复都?还是做了南祁之官,不思故国?或是——风定尘以赈灾收买人心,凤城已然为其所动,投怀送抱了?”
周凤城脸色蓦然涨得通红,厉声道:“住口!我只道你是个君子,想不到你竟是这般的无耻小人!”
铁骊仰天长笑:“如其不然,凤城为何固守南祁不肯北去?”
周凤城肃然道:“铁骊,你听着。周凤城出身西定,不敢一日相忘,但西定当今君王确非治国之才,即使重新自立,亦难免覆于人手,何况兄弟阋墙,乃徒增百姓刀兵之祸耳!你本北骁之人,口称扶助西定,其实但求己利。周凤城双目未盲,尚可分辨!至于当今摄政王,他若肯以西定之民为南祁之民,则周凤城亦未尝不可以他为西定之主。你若想教我弃国背乡远去北骁为臣,那是痴心妄想!”
铁骊眉头紧皱,冷冷道:“凤城,事到如今,怕是由不得你了!”
周凤城四面一看,只见树林之中不知何时又钻出十余人来,已将他团团围住,不由怒声道:“你想怎样!”
铁骊满面戾色,冷冷道:“凤城,我劝你乖乖随我同行,若是要我强行绑缚,事情闹了开来,只怕你想保一份清白也难了!”
周凤城面色一变,环顾四周,十余人皆有兵刃在手,他一介文士,眼见绝无突围可能,突然冷笑一声,猛从袖中擎出一物,竟是一柄短小匕首,抵在自己颈中,冷冷道:“不劳你绑缚,只消借你这口棺材一用罢了!”
铁骊万没想到周凤城这样的文人竟会暗怀利刃,不由也怔了一下,眼色阴沉更甚,冷冷道:“凤城,你莫要逼我,当真以为我舍不得伤你?”
周凤城听他语多暧昧,不由心中更生厌弃,冷笑道:“北骁之人,岂敢望其有仁慈之心?”他与铁骊总归数年相交,虽不知其身份,却也略知其性情,素来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他当日在柳子玉船中被囚,已听说北骁什么四王子对自己颇有垂涎之意,铁骊所谓不保清白,其意自明。何况铁骊此时其意昭昭,纵然没有那劳什子的四王子,自己也终不免羊入虎口。他外峻内刚,宁做玉碎,不受此等屈辱,匕首横在颈中,已然打定主意,铁骊倘若令人上前,他便自尽。此匕首乃是他自粮队被劫之后在西定购买之物,本意防身,不想此时恰好用到。
铁骊面色阴晴不定,周凤城此时抱了必死之念,反而心如止水,横刀颈中,淡淡看着他。铁骊亦冷冷看他,目中渐露凶狠之色,终于冷笑道:“凤城,我若放你回去,则我行藏必然暴露,事到如今,是你逼我至此,须怪不得我了!”
周凤城放声大笑道:“六王子说话当真有趣,明明你是必要迫周凤城同往北骁,如今却成了我逼迫于你?当真是颠倒黑白如同探囊取物!”
铁骊面色铁青,狠狠道:“拿下!”天色眼看已经更加明亮,若再耽搁,此处乃是官道,少不了有行人经过,一旦被人发现,城中军队追出,只怕便难全身而退。他虽爱惜周凤城才貌,却更惜爱自己性命。
周凤城眼见铁骊一干手下围了上来,心中暗暗一叹,双目一闭,手中匕首便欲加力,忽听路边树林之中一声怪异哨响,清晨之中格外尖锐刺耳,众人不由自主都慢了一慢回头去看。正是众人这一回头之间,路另一边猛然闪出几条人影,一步抢进众人之间。铁骊只一回头,便突然发觉不对,刚刚叫一声:“小心!”颈中已是一凉,一条冰冷的东西贴到肌肤之上,只听一人在背后笑道:“都把手里的家伙放下来,否则你们六王子可就没命了!”
铁家军一干人等方才都围向周凤城,将铁骊闪在圈外,只道如此这般防止周凤城情急伤人,此时却恰好将自家主子扔给了别人,顿时个个怔住。其中有个把精细有急智的,转身便想去挟持周凤城,不想脚下一动,只听铁骊一声闷哼,却是小腹上重重挨了一拳,几乎跪在地上,那颈间短刀却丝毫也不离开,已然破皮入肉,一缕鲜血直流下来。众人投鼠忌器,谁敢再动?
周凤城本自分必死,此时忽听到熟悉语声,睁眼一看失声道:“殿下!”
李越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铁骊在南祁经营非止一年,若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巢穴据为己有,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可惜啊,铁骊竟如此沉不住气,周凤城又如此倔强,而他又是如此不能放任周凤城去冒死掉的危险……于是他那么美妙的计划就此全部泡了汤!
铁骊捂着小腹艰难喘息片刻才能说出话来:“风定尘……凤城你,你竟与他设下这般陷阱!”
李越手中短刀一压,把他下面的话逼了回去:“铁骊,你用不着找别人的麻烦。周中书一直视你为知己,就是今日来送行,也是他在本王面前一力坚持。你若不自曝身份,他此时还蒙在鼓里呢。”
铁骊面上微有愧色,却仍冷冷道:“看来我是小瞧了铁骥。本以为人他不知我在南祁真正身份,想不到……”
李越眉头一皱,哼了一声道:“又与铁骥什么关系!你要怨,也只好怨你的家人是个笨蛋!倘若他不是画蛇添足阻我开棺,说你被毒死后面容难看,正与李苌所说矛盾,我或许还怀疑不到你头上。”
铁骊无话可说。只听来路上马蹄声响,陆韬一支精兵已然到了眼前,铁骊一干手下无不束手就擒。李越这才放开铁骊,向田七道:“带下去,好好看守。本王还有好些事要问他呢。”既然不能顺藤摸瓜,也好歹要在铁骊嘴里问出点东西来。
周凤城殊未料到竟有如此变化,下马来见了李越,神情微有惭愧之色。他昨日为送灵柩一事还与李越争执过,今日却幸亏李越救了性命,心中惭愧,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李越倒没想那么多,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眼,说:“没受伤吧?”
周凤城只道他要出言讥讽,低声道:“幸而殿下来得及时,下官不曾受伤。”此时此地,纵然他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低头。却听李越嗯了一声道:“没受伤就好。孟骊已经落网,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回家去休息吧。”
周凤城只道他是要将自己免职,想想自己多次与他作对,这免职一事也早在意料之中,当下挺直了身体道:“下官明日自会递上奏折请辞。”
李越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请辞?请什么辞?”
周凤城怔了一怔,道:“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皱眉道:“什么我的意思,你方才说的请辞是什么意思?”
周凤城这才知道自己会错意,素日里唇锋舌剑,此时头一次讷讷道:“这……下官以为,此次赈灾,下官多有错处……”
李越看他一眼:“知道有错就好,回去好好想想。让你休息三天,三天以后准时上朝。”
周凤城怔了一下,除了低头应是无话可说。李越也不跟他多说,回头向陆韬道:“李苌等人可都监视起来了?”从昨夜起他已让陆韬派精干手下监视了朝中数名年轻官员,便是那一日上朝之时他发现的与孟骊相应的几人。周凤城闻言一怔,急忙道:“殿下监视李苌等人是何意?”
李越翻身上马,道:“这几人与铁骊同一阵营,自然也有嫌疑。”
周凤城上前一步抓住马缰,急道:“殿下,李苌等人或与铁骊素有交情,但均如下官一般并不知他身份,只是意气相投而已。这几人均是年少为官,一心想为国效力,与朝中旧老一派时有争端是真,但绝非恶意,更不是北骁奸细!请殿下明察。”
李越低头看他一眼:“周中书,你也只是一面之词。本王现在只说他们有嫌疑,并未认定他们的罪名,你何必着急?”
周凤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摄政王素来只有错杀三千,不曾错放一个,李苌等人虽只是被监视,却等于头顶已经悬上了利刀,说不定几时就要落下来斩了头颅去。他与李苌等人虽无太深交情,但皆是少年新进,自然亲近些,怎能看着他们送命?但摄政王此时所说又甚有道理,一时无话可说却又心有不甘。陆韬看出他仍想说话,抢先道:“周中书,殿下已说过尚未认定李侍中等人有罪,你不要再纠缠殿下了,殿下自有分晓。”
周凤城咬了咬嘴唇,放开马缰低声道:“只要殿下明鉴就好。”
李越嗯了一声,一提马缰刚要走,忽然来路两马飞驰而来,李越遥遥一望,前面马上人是清平,后面一人却是吴涛。不由又停下来,奇道:“他们来做什么?”
言语之间两马已然近前,吴涛滚鞍下马,急匆匆道:“殿下,太平侯病倒了。”
李越眉头一皱:“怎么回事?”这个王皙阳,有没有安生的一天?
吴涛垂手道:“小人昨晚回去,向太平侯说明殿下不允他面见东平使者之意,谁知太平侯发起急来,竟然在院中面向王府跪求。也是小人糊涂,道是他跪上几时累了自然起身,不曾来禀报殿下……谁知他竟生生跪了一夜,今早晕倒在院中。小人急请太医诊治,都说是极严重的寒症。太平侯高烧昏沉之中仍是口口声声要见殿下,所以小人特来禀报。”
李越冷笑一声,望望周醒和清平,道:“你们看怎么样?”若是换了平时,他自然去看看王皙阳,只是此时提审铁骊才是最要紧的。本来没能顺藤摸瓜他已经有点懊丧了。看铁骊的样子,要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怕也很要费一番心思。还有李苌等人,究竟是否铁骊一党,如何处置,都要考虑。王皙阳此时玩苦肉计这一套,实在不长眼神!
周醒不屑地道:“太平侯这明明是在玩苦肉计,不知又要耍什么心眼了。”
清平却道:“太平侯毕竟是东平皇子,虽说东平已是南祁属国,但以东平长皇子身份——若是有所伤损,殿下也不得不慎重。太平侯或许真有什么重要事情求见殿下,所以……”
周醒冷笑道:“他敢是威胁殿下么?就算他是东平长皇子,东平又敢如何?”
清平低眉不语。李越转头向吴涛道:“你听见了?”
吴涛低头道:“是,小人知道了。这就去回复太平侯。”
李越沉吟了一下,补了一句道:“叫王皙阳好好养病,本王说过一月之期,算来也剩不下几天,让他安心呆着。若是再这么闹,本王就要多加上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