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你挑出来的人?”李越站在山坡上,俯视山谷底部那一群捉对厮杀的军士。不过此时他们从服饰上已经分不出从属于哪支军队,而是统一穿着灰色军服。
“是。”陆韬站在他身后,语气中不无骄傲,“遵从殿下的吩咐,来历不明者不要,独子不要,有家室者不要,父子兄弟同在军中者不要。腾龙伏虎军实有九千四百人,加上京城守军千人有余,总共就挑了这五百人出来。”
李越看他一眼:“这其中,十项达标者有几个?”他一共设计了十项考核,其中五项偏重于体力,五项偏重于智力,每个进到这山谷里来的军士,都要经过这十项考核。
陆韬语塞,半晌才道:“……没有……不过,殿下当初不是说只要六项达标就可入选……”语气已经有些蔫蔫的了。
李越好笑,不再去逼他。也是,要是在这十项考核中都能达标,那还用不着训练了呢。
“最好的成绩是多少?”
陆韬一拍胸膛:“是属下!属下有八项达标。”
李越不由刮目相看:“你行啊!哪两项不合格?”
“……中伏,还有攀援。”
“中伏”是要求单人在敌手已设下埋伏的前提下,用纯目测的方法分析出敌人可能的潜藏方位。“攀援”则是单人连续攀爬通过山壁之类的障碍,要求在时限内连过五处障碍不得弄破衣裳。陆韬是指挥大军作战的将军,对于大部队设伏了如指掌,但对于复杂地形下的单兵设伏就缺乏经验。而且他自己不用轻身犯险,攀援什么的自然没有搞过,所以这两项不能达标也正常。
“不错。”李越拍拍他肩头,“还有谁?”
陆韬如数家珍:“八项达标的还有三个,一个是属下的副将杨一幸,一个是原来冷宫的侍卫齐帜,还有一个卫平,是新入伍的军士。七项达标的有六个……”
李越心里猛然一跳:“卫平?是哪一个?”
陆韬眯着眼往下看看,用手一指:“那边。这人也奇怪得很。殿下出的十项题目中,凡是以智胜的五项,他全部合格且极出色,但五项以力胜的他只有两项不错,还有一项‘二十里越野’勉强过了。不过综合算起来,还是极好的。”
李越凝目望去,树丛之间正有一个军士手执短刀,利用身边的几棵大树,灵活地抵挡两个同伴的进攻。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面目,但从身形来看,不是卫清平又是哪一个?
李越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莫名的悸动:“他是怎么进来的?”
陆韬莫名其妙:“是殿下说只要六项……”
李越打断他:“我是问你他是从哪里挑来的?”
陆韬哦了一声,立刻回答:“他是京城守军,是毓秀宫侍卫李思南推荐的,说是他的旧邻,一直便想入伍。”卫清平虽是少年成名风光无比,但没几年就满门抄斩了。他风光的那一两年陆韬还远在边关当小兵,自然没机会见识。后来他自天牢直入王府,又是除侍寝外足不出西园,陆韬自也不会跑到摄政王的男宠群里去。因此虽然听说过那少年侍卫的名字,却从未谋面,居然把他也挑了进来。
李越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点点头:“好,过一会你把那六个七项达标的人也指给我看。现在把人都召集起来,我要看看他们的箭术,顺便给他们带了个教习来。”
陆韬往李越背后的铁骥脸上盯了一眼。田七和周醒他都是认识的,知道他们所长的并非箭术,那摄政王所说的箭术教习自然就只能是这个陌生人了。想必这人就是那个铁骥。北骁人的骑射自然不错,不过让一个北骁人来参与此事,殿下倒也放心?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驰马往谷底去。明天他就要离开京城前往岭州,以后这支秘密军队的训练和选拔,就要移交给摄政王了。
周凤城一直策马立在李越背后,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直到陆韬走远了,他才突然道:“殿下,凤城有话想向殿下禀报。”
李越先回头看了铁骥、田七、周醒三人一眼:“你们也去吧。按我说的叫他们准备。铁骥,一会就看你的了。”等这三人也走得远了,他才看向周凤城,“周中书是要问本王,为何调你去当岭州镇抚使吧?”
周凤城点头:“是。凤城不明白。”
李越微微一笑:“周中书不是不明白,是不愿卷进本王与皇上之间吧?”
周凤城一震。摄政王虽然一向飞扬跋扈,但表面上还是以臣子自居,从未如今日这般,□裸地将与皇上对抗的意思吐露出来。
李越不容他多想,紧追一句:“本王与皇上之间,周中书要助哪一个?”
周凤城竭力镇定:“殿下与凤城同殿为臣,自当竭力同心,扶助皇上。”
李越大笑:“周中书,今天不要再绕圈子了,本王要你一句实话!”
周凤城心脏砰砰乱跳,终于说道:“皇上是君,凤城不做乱臣贼子!”他当面说出这话来,纵然是抱了必死之心,手心也不由沁了一层冷汗。
李越却只是哼了一声,道:“好胆气!不过,周中书觉得论起治国,我和皇上,谁做得好?”
若是从前,周凤城毫不犹豫便会说他并无治国之举,但经过西定赈灾、捉拿北骁奸细、减用令等一系列事件之后,他却实在不能如此回答,迟疑半晌,才道:“皇上年纪尚幼,假以时日……”
李越一笑:“假以时日,可能他做得比我好,也可能根本不如我。”
周凤城手心透湿,道:“殿下裁岭州守军,又调离武威将军,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李越坦然点头:“韩扬是自动要求调离的,他的想法,你今后自然知道。不过我的主意是这个没错。如果事情能照我的计划发展,就可和平夺权,皇上保得住性命,国家更可以少死许多人。”
周凤城没想他竟理直气壮,面色一变:“殿下意图谋反,居然还能如此厚颜无耻,真教周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越不以为意:“这样是最好的。如果换了是皇上除掉我,恐怕要来个血流成河了吧?难道周中书喜欢看见朝中同僚被抄斩一大片?何况到时东平西定趁机来个造反,说不定北骁中元也来个趁火打劫,那又如何?”
周凤城听得心里一阵发冷,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李越仰望长空,慢悠悠道:“如果只想夺位,把皇上一刀杀了就是。但要南祁不乱,我得分出很多精力,有很多顾忌。因此我和皇上,如今只能算是势均力敌,谁胜谁负,都在意料之中。”
周凤城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个“杀”字,后背一阵发冷,只觉眼前这个人似乎又变成了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言笑之中也满是杀机的风定尘。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未细想,李越已经续道:“皇上若败了,我不会杀孤儿寡妇。但我若败了,连跟着我的人都是死!陆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将来事败,腾龙伏虎军能留,他这个大将军不能!他对你的情份,你也知道吧?”
他话锋一转,突然讲起这个,周凤城脸上一红,微怒道:“可惜得很,在下并无男风之癖!”
李越一笑:“陆韬也未必就爱男风,只不过独对你好罢了。至于你爱不爱男风无所谓,只要知道他对你不错就行了。我是说,将来若是我败了,你看在他对你的情份上,救他一条命。”
周凤城怔了怔,冷笑道:“殿下未免太抬举我了。谋反是抄斩大罪,我有什么本事救得了他?”
李越看他一眼:“没有吗?人人都知你刚直不阿,从不附权。曾经在朝堂上当面指责本王失礼,又曾力谏裁军令,因此被本王记恨在心,寻个借口贬到岭州边关。单凭这一点,将来皇上掌了权,无论如何也要重用你。摄政王谋反事发,陆韬有意起兵,却被你据岭州镇抚使之位,掐断粮草来源,控制军队,消弥一场叛乱。陆韬见大事难成,孤身潜逃,从此不知终。你屡立大功,将来荣华富贵,前程不可限量啊。”
周凤城听得目瞪口呆,那么伶俐的人,也不由有些结巴:“我……这……”
李越转头看着他:“我只要你将来得到消息的时候,先一步放陆韬走。这要求,不过份吧?你向来是皇上一派,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
周凤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喃喃道:“殿下这是……那又何必造反?”
李越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一定会败?只不过事情如果败了,我自信还能保住脑袋,所以想把跟着我的人的脑袋一起保住。这叫做未雨绸缪!行了,你不拒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走吧,下去看看我的精兵,今天让你开开眼界看场好戏!”
山谷中的军士已在谷底集合完毕。李越拿眼一扫,五百人虽然聚在一起,但不太明显地分成几个方块,果然是来自不同的军队。五百人这一扎堆,卫清平已经找不着了,站在最前面的就是陆韬的副将杨一幸,李越以前见过的。他身后那个方块人数最多,看来是腾龙伏虎军中的士兵。旁边一个方块人数最少,最前面是个年轻人,目光精悍身材矫健,腰里佩的剑既细且长。李越看了一眼,向陆韬道:“这个是齐帜吧?”看那剑上阵硬拼是不适用的,也就是宫里侍卫用来正好。
陆韬点点头,高声道:“见过殿下!”立刻五百军士一起跪倒。摄政王名气够大,有些没见过的,还偷偷抬起头来看。
李越把手一摆:“都起来吧,这里不是朝堂,用不着这样。听陆将军说,你们都是从大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本王今天可要见识见识。”
这些军士的确都算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在这里训练了一个月左右,谁也不服谁,此刻听摄政王这般说,哪一个不精神抖擞,恨不得立刻就显显自己的本事。
李越往下扫一眼,对他们的精神面貌很满意:“咱们南祁的兵,擅长步战,这个,本王今天偏偏不看,就要看看那不擅长的。谁的骑射最好?”
底下众人都是一怔。南祁兵马确实最擅步战,这骑射虽然也不错,但不是最擅长的。不过这挑出来的五百军士都是能骑善射之辈,自然不怕,个个都有抢出来的意思。李越眼睛一扫,指着杨一幸和齐帜道:“你们两人先来。”
陆韬早备好了马,十几个军士在前方设下靶子,杨齐二人刚刚上马,李越已经摇头道:“这种靶子有什么用?来人,先设马障。”当下有几个军士将些障碍抬到场中。这山谷底部多是树木,平坦的场地本来不大,抬上些障碍,就有些腾挪不开。李越一挥手,田七递上两袋箭,杨齐二人一看,却是拔了箭头的,顶端却裹了些棉花,沾满了石灰。李越点手随便叫了七八个军士出来,道:“你们来作靶子,只许在这场地边上跑动,不许出界。你们两人,从场地这端跑到那端,我要看你们能射中几人。”
杨齐二人面面相觑。南祁人的骑射普通是在旷野上训练的,一马平川,速度虽快,也能箭无虚发。但此时场地中却布满障碍,马儿自然不会自己去跳,还需骑手指挥。这般的骑射,射的又是活动的人靶,难度自然极高。李越看他们两人迟疑,道:“想必这马不是你们自己的,允许你们在这场地上骑一圈熟悉马匹。快!”
这一声催促,杨齐二人再不敢怠慢,策着马在场中转了一圈,重新回到起点。李越站到二人马背后,突然扬起鞭子在二人马屁股上狠狠各抽一鞭,两马吃痛,长嘶一声便蹿了出去,场边那几个活靶子连忙跑起来。
杨齐二人都是未经过这般演练。何况马儿又惊又痛,更加难以控制,更不要说还得射箭了。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手忙脚乱。李越冷眼看去,杨一幸毕竟是沙场征战的人,对马匹的控制更胜一筹,借着马儿前冲之势或绕或跳,冲过了半个场子,已将马儿控制住。当下放开马缰,双脚牢牢踏住马镫,腾出双手来放箭,飕飕几箭射出去,准头竟是不错。不过他已冲过半场,这半边的靶子射起来便难了。齐帜却是少些马上经验,单凭着手上劲力生生去勒马缰,马儿自然不肯听话,上蹿下跳,就是不肯前进。眼看杨一幸已射中两人,他却始终腾不出双手来,情急之下,一手挽缰,一手抽出囊中箭,甩手便发了出去。虽不用弓射,却也又准又快,起点附近的几个靶子离得近,又不防着,登时也被射中了两人。只听场中飕飕连响,七八个做靶子的军士全部中箭。李越高喊一声:“停!”再看杨一幸已经冲到场子那边,共射中三人。齐帜反而射中五个,但他的马匹却只冲到场子正中。
李越点点头,向陆韬道:“果然不错。杨一幸对马匹的控制好些,齐帜的甩手箭既快且准,更难得是这份变通心思。好。不过,离本王的要求还差着些。”
杨一幸和齐帜自觉虽做得并不完美,但仓猝之下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易,想来再找个比他们两人更好的也没有了,因此听了李越的话,心里多少都有些不服气。杨一幸虽是腾龙伏虎军中人,算是摄政王的下属,但摄政王毕竟离得远,是陆韬带领他们沙场冲锋,出生入死,因此对陆韬心服口服,对摄政王反而不太买帐。齐帜本是宫内侍卫,一向出色,而且少年气盛,更不服人,不由得脸上便带出点颜色来。李越看得明明白白,回头叫了一声:“铁骥,你上。”
铁骥早准备好了,应一声大步上前。齐帜有心看他笑话,翻身下马将自己的马匹交给铁骥。铁骥刚刚翻身上马,齐帜冷不防反手在马臀上重重一击,正打在刚才的鞭痕上,马儿吃痛,立刻撒开蹄子冲了出去。一时五百人的眼睛都落在这一人一马上,只见铁骥身形一晃,随即一手拉缰,顺势将马引向前方,另一只手执弓,箭虚虚搭在弦上,竟然用牙咬住了弓弦与箭羽,铮一声将第一支箭射了出去。用嘴拉弓,自然力道准头都不如用手,但此时马儿刚刚冲出,场边的活靶子们还在呆看,这一箭正中最近的一人,噗地在他胸前留下一团白痕。这下作靶子的军士们才回过神来,立刻拔腿便跑。不过就这么耽搁了一会,铁骥已经控制住了马匹,一提缰跳过第一道障碍,手随即松开马缰,挽弓搭箭,飕飕两箭又射出去,箭无虚发,又中两人。他随即再扣住马缰,顺着马头一带,绕过第二道障碍,立刻腾出手来,又射中二人。此时马儿不过才到中场,已经有五人被他射倒。场中一时全无声息,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铁骥。只见他娴熟地控制着马儿,尚未跑到场子那头,余下三人又被他轻轻松松射个正着。最后一道障碍他竟不用控缰,只是双腿一夹马腹,身体向上一耸,连人带马轻松跳过去,踱了几步,悠然绕了回来。
杨一幸看得心服口服。他自觉马术已经十分出色,却远不如眼前这人。他本是梗直汉子,有什么说什么,立刻便叫起好来,大有马上上前结交之势。齐帜却是微微哼了一声。李越冷眼看着,立刻道:“齐帜,你这是不服了?”
摄政王乖戾暴烈的脾气名声在外,齐帜心里也有些发虚,但他毕竟是少年意气,迟疑一下立刻大声道:“回殿下,此人骑射果然不错,但两军阵前,不只是射人,还要被人射的!”
李越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是侍卫出身,小巧功夫好。行,陆韬,把箭术最好的二十个人挑出来!”
众人一听,知道是叫他们来射铁骥,人人都是精神一振。齐帜首先道:“我算一个!”陆韬知道他的箭术是排得上前二十位的,当下又指了十九个人,卫清平也在其中。李越眼看他排众而出,许久未见,皮肤晒成了金棕色,也瘦了些,显得面部轮廓更是深刻,眼光却仍是清澈如故,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但是眼前这种情况,也只好装做不认识。这二十人每人发十支箭,箭头上也是包了沾满石灰的棉花。铁骥却只有一张空弓。李越打眼看去,眼前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正好还跑得开马,但又不是十分顺畅。李越叫人用绳子围出一里见方的范围,将二十名箭手分布在圈内,道:“你们尽管射,只要射中铁骥,本王就给你们记一功!”
其实他用不着说这话,铁骥方才技压杨齐二人,这里的五百军士已都被激起了好胜心,哪有不尽力之理?待铁骥策马进入圈内,陆韬一声“开始”,顿时箭如飞蝗,全对着铁骥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