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猎在南祁是一件大事,其庄重程度仅次于春祭,而规模过之。据说这冬猎的习俗是南祁开国皇帝始创,当初是为了演兵,所以规模弄得极大。后来国家安定人心思静,就渐渐转为皇家小规模围猎。每年腊日开始,一连围猎三日,以所猎之物充当春祭中的祭礼。每代皇帝在成年后必须每年至少亲手射一只猎物为祭,以示对所祭众神的敬重与诚意。
南祁说来已经有两年未曾正式冬猎了,因为上面的皇帝死后,小皇帝年纪还小,开不得弓,驰不得马,更不用说打猎了。而摄政王对冬猎春祭都没啥兴趣,只是派侍卫来草草代猎几只鹿啊狼的献祭一下也就完了。所以北山的皇家猎苑,已经两年没有怎么惊动过了。
今年大大不同。皇上虽未成年,但一过春天便满十四岁,按规矩已经可以亲政,所以虽然不是什么成年大事,也得要有所举动才好。太后本来担心的就是摄政王不肯让皇上亲政,自然也就不会让皇上去冬猎。但没想到立冬之时礼部一提出此事,摄政王就痛快答应了,可算是喜出望外。小皇帝长年幽居深宫,国内简直只知有摄政王而不知有皇上,如今皇上出去围猎一下,至少也弄出点动静,让国中百姓也记得,摄政王上面还有个皇帝呢,因此力求把冬猎的场面搞得大一些。要不是刚下了减用令,简直恨不得把都城中的所有军队都搬到北山去。
李越答应冬猎一事,完全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并不知道冬猎在南祁的重要性。后来虽然知道了,也猜出太后要搞大场面的用意,但他也想借冬猎的机会选兵,也就将错就错了。北山在京城东北一天半的路程,靠近中元与东平边境交界之处,山深林密,野兽繁多,极合适围猎。今年因为特别隆重,只出动军士一千五百人,文武官员半数随行,连太后也准备鸾驾随行,还特别邀请了高怜韩子凤等几位待选的秀女,再加上侍侯的侍人侍女,真是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
李越这几天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准备带田七周醒莫愁铁骥和柳子丹同去,等于是全家出动。田周铁三人不用说,莫愁和柳子丹整天在王府里闷着,难得有这种看热闹的机会,自然要带去散散心。护驾的一千五百军士中,腾龙伏虎军一千二百人,皇上的亲军二百人。本来这些军士调动的事情都该由陆韬操办,现在陆韬走了,本应由他的副将杨一幸接手,可是杨一幸对山谷里的特别训练简直着了迷,整天呆在山谷里不走,李越也爱他一副好身手,只好自己在兵部盯着。好在兵部尚书王坊是自己人,也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有他镇守,韩扬又已经不在京城,这才能放心地出京。
说到王坊此人,李越现在对他倒是十分欣赏了。此人虽然做了兵部尚书,却还保留着沙场上的三分豪气。他本来不在摄政王军下,一次作战之中中了敌人埋伏,恰好摄政王军队归来,顺手就救了他,这才渐次提拔起来。此人颇读过些书,年纪又长,比之普通军士见识大有不同,所以摄政王当权后,便让他管了兵部。他接管兵部之后,做事极为谨慎,也并不向摄政王处溜须拍马,所以虽然是摄政王一党,朝廷上的声誉倒还不错。李越为了皇后之位的事与他谈了几次,发觉此人倒不是那名利熏心之辈,也知道女儿年纪太小并不适合做皇后,痛快便答应让王忆眉退出后位之争,安心做个得宠的妃子。“解决”了这个自己人,对于后位,李越心里也就有数了。所以这些天虽然是忙,却是一切都顺利的。
顺利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十九天。散了早朝,李越就往家里赶,御医今天要来给清平再做诊治。这几天他一直很听话,伤势恢复得不错,李越悬着的一颗心也算是落了地了。
马车还没到王府门口,李越就看见侧门边停了一辆马车,不禁一怔:“来客人了?”朝中的官员还都没散呢,这时候会来什么客人?
门口的侍卫躬身回答:“回殿下,是太平侯。”
太平侯?李越奇怪了一下,然后想想他的禁足期也该到了。不过一能出门了就跑到他眼皮子底下来晃荡,这胆子还真是够大的啊!
“太平侯在哪儿?”
“在安定侯房里。”
跑柳子丹那儿去了?李越拔腿就走,看这个小家伙还要耍什么花招!
柳子丹住的地方只有两个侍卫远远在园子门口把守,看到李越来正要行礼就被止住了。李越悄没声息地到了门口,只听里面王皙阳正在说:“真的?殿下会带你一起去啊?真好!我想那场面一定特别热闹。”声音里满是羡慕。
柳子丹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才轻声道:“也没什么好的。一天半的路程,现在又这么冷,路上一定不好走。再说了,打猎这种事,腥风血雨的,有什么好看的。”
王皙阳趴在桌子上,眼睛里满是憧憬:“一定好看的,那么大的场面,一定好看。殿下对你真是极好的,居然肯带你一起去,真好啊。”
柳子丹简直不知怎么对付他。他怎么看不出来王皙阳也想去?这个话把儿可不能接。可是不接吧,王皙阳脸上那表情,带着点孩子气的向往,又叫人没法下狠心泼他一头凉水。
李越一掀帘子进去:“太平侯今天怎么来了?”
柳子丹一见他,松了口气,王皙阳却是像被针扎到屁股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规规矩矩地低着头:“皙阳见过殿下。今日禁足期满,皙阳特地前来谢恩。”
李越看看他。这事也要谢恩?还真不是一般的会说话。
“嗯,太平侯这些日子修身养性,想必是大有进益了?”这话敲山震虎,意思就是,关了你这么些日子,也该学乖了吧?
王皙阳脸上露出沮丧之色,低头道:“是。皙阳知道了。皙阳告退。”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满脸渴望的表情,“殿下能否准许皙阳见见洛氏兄妹,只要远远看一眼就行?”
李越看着他。从前王皙阳总是满面春风,无论何时都是笑脸盈盈,让他怎么看怎么像戴了张面具,如今这沮丧渴望的模样,倒是真实了许多。
“好。太平侯跟本王来吧。”只是远远看一眼,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王皙阳乖乖地跟着,头一直低着。李越倒有点奇怪:“太平侯这是怎么了?不敢正眼看人?”
王皙阳把头抬起来一点,眼睛却依然看着自己脚尖:“殿下说过,皙阳若是再乱——再乱看人,眼睛就,就不必要了。”
哦。李越想起自己似乎真是说过这句话的。当时是不喜欢他对着谁都乱飞媚眼,可不是叫他不敢抬头看人吧?
“本王不是不让你抬头看人吧?”
王皙阳可怜巴巴地道:“皙阳不知道怎么才算是不违反殿下的规矩……”
李越上下打量他几眼。还真是大变了。以前爱穿红的,金冠锦袍,风流俊俏,虽然不如柳子丹的美貌,也算得上秀色飘逸。现在红衣是不穿了,穿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衣裳,好像就是洛淇给他织的那一件,不过倒也衬他的肤色。头上的金冠也换了银冠,虽然花样还是繁复精巧,但颜色素些,就没那么招摇了。整个看起来,就是一个半大孩子。李越看了他的银冠,想起柳子丹说过的少年冠的话,才记起王皙阳其实也不过才十七岁,根本还未成年呢。也难为他一个孩子,就要过这种绞尽脑汁的日子。
“那里就是洛氏兄妹住的院子,太平侯在这里看一眼就行了。”洛氏兄妹现在也被莫愁安排了活计,洛淇织锦,洛无风做木匠活。这也是李越的意思,总不能让他们在这里白吃饭吧?他已经养了好多人了,可不能再增加负担。
王皙阳看看不远处的墙,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在这里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啊!李越看看他的模样,轻轻一跃翻上墙头,向他伸出手来:“上来吧。”
王皙阳的体重出乎意料的轻,李越觉得自己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拽了上来。墙头很窄,王皙阳晃晃悠悠地坐在上面,僵得不敢动,生怕掉下去。李越摇摇头,轻轻把着他的腰:“记着,只许看,不许出声。”
王皙阳连连点头,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今天天气不错,洛无风卷着袖子坐在院子里修马车,洛淇在窗口下织锦,织机轧轧作响,从窗口里可以看见她的侧面。两人看起来排气色还都不错,并没有什么面黄肌瘦或受过刑囚的模样。若是不知道他们不能出这个院子,还真看不出是摄政王的阶下囚。
王皙阳安静地看着,一声不出。李越等了一会,不见他动静,正想问他看够了没有,忽然手背上一暖,低头一瞧,一滴水珠落了下来,王皙阳脸上已经是泪水纵横了。李越心里软了软,用衣袖给他抹了一下:“哭什么,本王又没有虐待他们!”
王皙阳用衣袖胡乱抹了抹脸,露出点笑容:“皙阳知道,多谢殿下开恩。看完了,这就走吧。”
李越倒怔了怔,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看够了?”
王皙阳低下头:“看不够。可是知道他们还好,也就行了。再看,皙阳怕就要违了殿下的话了。”
李越扶着他跳下墙头:“只要太平侯安守本分,他们自然不会有什么事。”
王皙阳虽然是主动提出要走,真下了墙头却又只管盯着那墙,似乎能透过那石头泥土看到院子里的人:“殿下真要囚禁他们一辈子?”
李越倒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留他们在南祁,太平侯可以时时看见他们,不好吗?”
王皙阳垂头片刻,忽然跪了下来:“殿下,皙阳愿意入府为奴,只求殿下将洛无风放回东平。”
李越倒被他吓了一跳:“为什么?”为什么单放洛无风,不提洛淇呢?
王皙阳垂泪道:“无风是家族庶出,本来身份低微,只有经济之才,却无仕进之路。皙阳去国前曾为他在户部谋得一个主笔之职,虽然屈才,于他已是难得之机会。如今殿下不必说拘他十年八年,只消半年不归,这位置也就丢了。以他的出身,再想仕进便是难上加难。无风虽不敢与殿下相比,但同是男子,谁愿空有才华却默默无闻消磨一生?恳请殿下能体会一二,允许无风回国。皙阳愿意放弃太平侯的爵位,到殿下这里来顶替他的活计。”
李越稍微怔了一下。王皙阳这个太平侯的爵位虽然掩不了他质子的身份,但毕竟有奉禄有地位,而洛无风却是个阶下囚,相去何异云泥?何况洛无风目前又没有性命之忧,王皙阳为什么愿意做这么大的牺牲来换得他的自由?还是他明知李越不可能答应他,只是故做姿态而已?
“太平侯未免太夸张了吧?不说别的,就说他做的这活计,太平侯顶替得了么?”
“殿下,东平男子都会做木匠活计,皙阳虽然生长宫中,但男学斧凿,女学纺织,都是必修之课,所以这修车的活计,皙阳也会做。”
李越看他迫切的模样不像作伪,真的有点奇怪了:“洛无风和太平侯是什么关系,值得太平侯为他如此牺牲?还是他真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东平缺不得?”
王皙阳低声道:“殿下,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皙阳生而有幸,出身中宫,兄弟又少,免了那宫闱争斗之事,但说到融融亲情,天伦之乐,却始终如有隔膜,欠着一层。无风出身士族,那人情冷暖嫡庶之别,其实与皇族实也无异。他自幼入宫与皙阳为伴,名为君臣,情如兄弟。若说意气相投,更胜于亲生兄弟。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出身皇家,这知己更是极之难得。无风于经济一道确有实学,不敢说经天纬地,却也是人中之人,实不该一生为庶出身份所屈。皙阳如今一生已尽于此,只盼无风能出人头地,便仿佛自己也得些安慰。”
李越沉吟了一会:“你起来吧。这件事,等本王冬猎回来再做决定。看在你们朋友情份上,本王不在京城之时,准你每日来这般看望他们一次。不过你出入都要有陆绩陪同,可听到了?”
王皙阳低声答了个是,站了起来,道:“多谢殿下,皙阳告退了。”
李越嗯了一声,道:“太平侯好走,本王就不送了。”清平那里也不知怎么样了,都被王皙阳耽搁的。
果然一到清平住的地方,正碰上御医出来,一见李越急忙请安。李越挥挥手叫他起来,问道:“他的伤势如何?”
御医满面喜色,道:“回殿下,卫公子伤势已然痊愈,比下官想的还好一些。下官的意思,已经可以开始服用调养的方子,只是这打熬筋骨之事,却是循序渐进,急不得的。”
李越点了点头。这御医开的方子莫愁已经去准备了,果然是贵重得很,而且有几味药还很稀罕,到现在还没完全弄齐,李越已经把这事托给康梁了。他现在已是初具规模的商会会长,本来生意做的就大,现在更是途径无数,已经答应了十几日内便可将药配齐。算起来从北山回来之后,大概也就可以开始服用了。
清平的屋子里安静无声。李越一进去,他正坐在窗下看书,屋子里好一股虎骨散的味道。李越一眼就瞥见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不由得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意思?”
清平微微一笑,放下手中书:“殿下散朝了?”
李越点点那包袱:“我问你话呢。”
清平看一眼:“明日冬猎队出发,清平理当前去报到。”这个冬猎队指的是李越那五百军士,名字也是这五百军士自己私下里取的。
李越看看他:“你这是急着跟本王划清界限是吧?”
清平微笑:“清平没有这个意思。何况御医开的那张方子,若无殿下相助,清平怎么可能用得起?若说要跟殿下划清界限,岂不可笑?”
李越眉头这才松开点:“那为何还要去冬猎队?”
清平笑容温柔清澈:“清平愿意领殿下的恩典,但军队里的律令却是要遵守的。”
李越看他微笑的模样,心里的火气烟消云散:“好,那就叫人送你回去。北山冬猎,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清平笑容更深:“是。清平自当尽力,不会给殿下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