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直到中午才找到机会去了清平的住处,可是扑了个空。那是处小小的房子,门上挂着把锁。李越翻过墙头进了屋子,里面的陈设简单到简陋的地步,除了必要的床和桌子之外再无别物。素色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枕边一个小布包,李越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送他的发冠,包着一层层的布,珍惜地放在枕边。
李越一直等到日色偏西,实在不能再等了,才遗憾地离开。一回到王府,莫愁一见他便道:“殿下去哪里了?卫将军刚刚才走,等了殿下半天呢。”卫将军三个字拖得长长的,还拐着弯,引得跟在一边的铁骥不停地看她。
李越险些栽了个跟斗:“清平来过?”
莫愁撇撇嘴:“是啊,看殿下不在,安定侯又不爱理人,就跑到太平侯院子里说了半日的话。”
李越心里一阵后悔,后悔自己那么执着地在那个空屋子里等了那么久,早一点回来该多好?可是早回来了,又该说什么?当着柳子丹的面,他该跟清平说什么?
“他跟太平侯说什么了?”
莫愁轻轻哼一声:“谁知道啊!侍卫说只听见一阵阵的笑声,还说什么晶石之类,想必是在跟太平侯谈东平风景吧。”
李越知道她看卫清平不顺眼,嗯了一声,抬腿往王皙阳院子里走。王皙阳的小院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侍卫在院门外值岗,不会进到院子里面。李越的意思,限制一下他的自由就好,没必要贴身监视。毕竟王皙阳也是一国的长皇子,多少要留点面子。再者他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就是给他个院子,能折腾出什么来?
李越进去的时候,王皙阳正站在窗边出神。夕阳从背后射过来,把他的黑发泼上一层熔金。王皙阳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对李越一笑:“殿下。”两排小白牙珍珠似的。
李越瞧瞧他:“什么事这么高兴?”自从王皙阳住进这院子,好像就没再开心笑过,即使笑容再甜,也是装出来的,像此刻这样真心的笑容已经绝少见了。
王皙阳怔了怔,低下头敛起笑容:“没什么。今日卫将军过来,久等殿下未回,与皙阳谈说了几句东平风土,聊解烦闷,所以……”
李越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为什么听了清平在王皙阳院子里呆了半天就急着进来?难道清平会跟王皙阳谈他吗?不过进也进来了,不好马上出去:“都说了些什么?”
王皙阳拘拘谨谨地奉茶:“就是说说碧丘风景,还有晶石什么的,又说了说东平的冠礼风俗。”
李越这下倒被勾起好奇心来了:“东平的冠礼?有什么特别风俗?”
王皙阳笑笑:“其实也没有什么,东平风俗与南祁相差无几,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东平多蛇虫之类,为求山神庇佑,成礼之日都要做五毒饼食用,以辟蛇虫毒害。”
李越沉吟了一下:“你今年也该成礼了。我前些日子让人为你制了一顶发冠,明日叫人送来给你看看,合不合东平的规矩。有什么特别习俗,你都告诉莫愁,免得到时疏忽。”
王皙阳怔了怔:“殿下——”给他准备冠礼?
“唔?”李越看他一眼,“什么事?”
王皙阳瞧着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李越对他没有太多耐心,见他吞吞吐吐半天没动静,就有些不耐烦:“行了,本王知道你要说什么。成礼之日,可以叫洛无风来观礼。”
王皙阳一愕。他本来根本没想到这个,却是李越先说了出来。李越看他不吭声,以为自己说对了,站起身道:“你休息吧,想要什么,都跟莫愁说就行。”
王皙阳默然不语,把他送到院门口,转身自己回房去了。李越照例是直奔书房,柳子丹果然在书房里批折子。虽说不朝,折子还是有的,只不过这种日子,不是特别重要的折子也不会有人上。柳子丹见李越回来,松了口气:“你去哪里了?怎么这时才回来?”
李越支吾了一句,柳子丹本是随口问问,并没追究,挑出一份折子道:“这是武威将军的奏折,说是请旨去西定剿匪,你快来看看。”
李越接过来一看,还真是韩扬的奏折,声称西定境内最近出现一股流匪,足有千余人,且人人身手高明、悍不畏死,因无巢穴,来去无踪,故西定官军不能剿灭,大为民生之弊。西定王柳子轻派官员到云州,请韩扬出兵相助,韩扬未敢自专,特奏报朝廷,请皇上示下云云。李越几眼看完,眉头一皱:“流匪?怎么这样的事康梁竟没提过?”
柳子丹蹙眉道:“会不会是康梁消息传得慢?”
李越摇头:“流匪出现,首先得西定自己去剿,折子里也说是西定官军不能剿灭,才请韩扬出兵。这怎么也得折腾个几十天,康梁的消息再慢,也不可能几十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且流匪足有千人,西定哪里来的这么一大股人?”两人对看一眼,同时道:“铁骊!”
柳子丹紧张道:“铁骊竟然有这些人马,西定官军也不能剿灭?”
李越皱眉深思,慢慢摇头:“铁骊好不容易逃走,联络上自己的人马后理应深潜,怎么会公然为匪了?”
柳子丹道:“当年他的铁家军都是三哥在供养,如今三哥已去,粮草都无来源,流落为匪也在情理之中。”
李越摇头:“铁骊是什么人,他能在南祁建起一个偌大的粮库,怎么至于在西定就半点准备也无?何况铁家军早不为匪晚不为匪,非要等铁骊去了才当强盗?而且公然为盗,除了被围剿之外没什么好下场,铁骊也算有大志的人,怎么会如此莽撞?”
柳子丹想想他说得有理,道:“那依你看,这消息是假的了?”
李越点头:“我倒觉得是韩扬想动了。这奏折上要带三千兵马,云州守军一共五千人,就带三千去?当然对付一千多名流匪,这三千人不多,可是对云州守军来说就去了一大半。毕竟是西定的流匪,韩扬会如此热心?”
柳子丹想想韩扬也不像是这样的热心人:“那这般说来,韩扬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越霍然起身:“宫里眼线有没有什么消息送出来?韩扬如此大的举动,不可能不与太后通气。”
柳子丹刚想说话,房门上笃笃几声轻扣,周醒匆匆进来:“殿下,宫内线报!”
据线报的说法,韩扬派人秘密入宫向太后禀报,说西定境风流匪实乃铁骊残部,自己意图以出兵为名将其收为己用,希望太后设法让摄政王同意出兵。柳子丹看了微松口气,抬眼去看李越:“这说法倒也合理。”
李越还是心有疑惑。他总觉得铁骊那样野心勃勃却又能在南祁朝堂上潜伏如此之久的人,很难想像不会狡兔三窟,何至于在柳子玉倒台之后就如丧家之犬,竟沦落到人人喊打的程度?再说这样的明目张胆,对他们的生存极为不利,铁骊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而且这么大规模的流匪,康梁为什么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李越起身去看地图。他在书房之内重新绘了一幅标准军用地图,南祁边界每处地形每个关卡都有清晰准确的标定,比之原来那幅不鹿不马的东西真不可同日而语。
李越的手指首先点在北山区域。从东平回京后,他便将卢工匠为首的数十名匠人派到北山去制弓箭,并且派了二十名特训军随行,名义上是管理一干工匠兼训练猎苑守军,实际上是充任游动哨,时刻防范北军偷袭。另外他在北山外围秘密建立了一个演习场,腾龙伏虎军以二千人为一组,轮流去秘密受训,保证北山近处时刻有二千军队。据他估计,东平修路绝不可能一直修到北山来,最多修到万山里一部分就很不错了。因为修路路线拉得越长,给养负担就越重。虽然这种修路不是要修什么平坦大路,只要放倒树木去除杂草,能驰马就可以,但在深山之内修路,仍然是困难重重,要是想一直修到北山,只怕修上三年五年也未必成功。因此东平的做法只能是尽量修到万山之内,其余的路程要由北骁骑兵自己去闯。这样的长途奔袭,需要的是轻装、良马,以及充足的储备。这种储备不是说携带多少粮草,而是人和马都要处于体力的巅峰状态。为什么古代匈奴之类游牧民族进攻中原总选在秋季,就是因为此时正是马肥人壮,秋高气爽,更何况这次的进攻还要穿越一片原始森林。
“东平的贡银该是几时进献?”
柳子丹想了一想:“该是夏中开始征收,秋初必须送到京城。”这本是个相当损人的征收时间。夏中正是粮食将熟而未熟之时,农户手中没有银钱,这时候征收贡银,少不得要有些人家卖儿卖女。但对东平而言并没有多少作用,因为东平土地较少,大部分人以凿石雕木、织锦养蚕为生,与农时没有太大关系。
李越断然下令:“拟诏,东平今年王后殡天,开支必费。本王体恤其情,今年贡银准折为粮米,准时征收,不得有误!”
柳子丹提起笔来也不由怔了怔:“折为粮米?”所谓贡银,收上来的真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这东西,普通百姓其实是不大能用得到的,日常用的都是铜钱,甚至直接以物易物。到了交税或交贡银的时候,才去把铜钱或布帛之类换成银子上交。这其中过程既麻烦,又会被商人或官府再盘剥一次,所以百姓是叫苦不叠。如果准许以物抵银,那就简单很多。可是东平田地不多,粮食出产并不丰富,若是以布帛锦缎抵银十分便当,全折成粮米那等于是把东平一半人的冬季口粮抢了。因此柳子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竟然一时没敢下笔。
李越已经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目前他要考虑的不只是东平北骁联军偷袭的事,还有南祁的内斗。他等于是两面受敌,一面是东北联军,一面是太后韩扬。韩扬这次要求出兵,如果所言是实,收编了铁家军后只会如虎添翼。如果流匪根本是个借口,他就必定是想腾挪出军队来另有举动。这举动是什么?李越想来想去觉得只能是来对付自己!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东北联军偷袭之时,韩扬趁机发难。李越不愿内斗,一是怕削弱了南祁国力,外患即生,二是不愿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但太后和韩扬未必如此想,说不定他们是宁愿牺牲一下国家也要先巩固王权的。如果东平没有与北骁联兵,李越有把握慢慢架空韩扬,直到掌握所有兵权,但是现在内忧外患齐发,他只能选择先对外。首先就是打击东北联军,不能让他们从容准备,至少,不能让他们就地得到充足的支援。因此东平的老百姓只好先受受苦了。
李越没去看柳子丹疑惑的神情,径自在地图上找到云州。或者因为只带回一个并不重要的质子,云州的警戒还是做得相当严密的。韩扬如果带三千人马出了云州,再想悄无声息地潜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云州的地势较为平坦,并没有什么天险可以据守,如果韩扬的三千人马掉头攻城,城内的二千人是否能守住就难说了。
“拟旨,准许武威将军提兵剿匪,秘令兵部派遣二千人去云州增防。记着,人马要派得晚些,务必等武威将军出关后再去城关增防。”
“告诉康梁,盯紧云州一带,若进出人数异于平常,立刻回报。”
柳子丹提笔拟旨,脸上神情却有些茫然。李越暗暗叹了口气,忽然很想立刻见到清平。如果清平在,一定可以给他更多建议。难道避嫌要避到这种程度?不过,现在他的确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件事。毕竟他曾对柳子丹许过专情的诺言,现在却是自己食言在先,他可以想见柳子丹若知道了他和清平的事情必然伤心愤怒。如果没有东平北骁的威胁,没有太后韩扬的敌对,他就有时间和精力慢慢来磨,一点点去请求柳子丹的原谅。可是现在不行,如果现在柳子丹闹起来,他会头痛死。
“明天散朝我要去营里看看,有些事情要跟杨一幸商量,不用等我回来用饭了。”他必须去见见清平,非关情感。
可是李越第二天并没有见到清平,杨一幸说他跟着这一轮的二千受训军士去了北山,因为对他的一部分守城军不满,非让他们也去训练一下,至少要一个半月以后才能回来。
李越有一刹那的失落。清平突然离开,会不会是因为那天晚上他没有去赴约?或者,是看出他的左右为难,又一次选择了退让?可是他现在真的很想见他。
“派人送个信去,让他尽量提前回来。”
“是。”杨一幸应了一声,又笑道,“这个,卫将军训练起来,殿下也是知道的,从来不肯先退。这次他又是带了自己的守城军去,若是他先回来,那些人还不得懈怠?殿下你那演习场上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些小兔崽子,若是没有自家将军在前头顶着,还不得抱怨连天啊?”
李越默然,半晌点了点头:“不错。那就不必了。”反正,他总要回来的。
清平真的直到七月中才回来,但李越还是没有什么机会与他单独见面。因为清平这次回来,似乎是有意无意在躲着他,这一躲,就躲到了八月初,摄政王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