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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计之计(1 / 1)

“……将军韩扬,忠义仁孝,着追谥护国侯,以王侯之礼厚葬,举国守丧一日。因无子嗣,特择其族中子侄承嗣。岭州主将马平,残虐百姓,有悖天德,着押解入京治罪。副将于吉,直言敢谏,着升为岭州主将,统领全军。副将韩海,有勇有谋,着调入京中,另行封赏……”

岭州大营内跪了一地的人,听着内监宣旨。韩扬被那一箭穿胸而过,虽然没有射中心脏,但折断的肋骨插入了肺部。更糟糕的是箭头箭杆都不干净,伤口溃烂引发败血症,连续发了六天高烧,尽管岭州全部有点名气的郎中都被召到军营,而皇上也派了御医过来,但还是没能挽回护国将军的性命。

韩凭等人跪在地上,都是两眼通红。那射杀韩扬的弓手一箭得手,却没有往东平大营跑,而是回头蹿进了南祁大营。如果他当时直奔东平而去,韩凭说不定就会挥师直冲东平,拼一个鱼死网破,但这人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弄得众人到现在都不知他究竟是不是东平派来的刺客,抑或是韩扬从前的仇家。本来此人算是自投罗网,虽然当时韩扬倒地众人都有些慌张,但闭门捉鳖,应该还是能抓得住的。可是不早不晚的,就在此时后营的粮草烧了起来,引发了半个营地的大火,人人忙着救火、找郎中、防备东平趁机偷袭,于是一片混乱之中,这刺客硬是从众人眼皮子底下逃了。现在韩扬死了,刺客又没抓到,此时调他们回京,怎肯甘心?韩凭首先道:“内监大人,刺杀大将军的凶手至今不曾落网,现在班师回京,岂不是放他逍遥法外?”

内监斜着眼睛瞟了旁边的卫清平一眼,见他不易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便阴阳怪气地道:“韩侍卫,此事自有于吉将军追查,韩侍卫是大将军的家奴,理应扶柩返京。至于班师一事,既不再战,自然要班师回京,这是皇上的旨意,韩侍卫是要抗旨吗?”

这帽子其大无比,韩凭自然不敢硬抗。可是他心里明白,于吉并不是韩扬一派,现在又因韩扬之死升职,他怎么会拿出十二分精力来抓什么刺客?就算他肯费心,现在这许多人在大营之中都被刺客从眼皮子底下跑了,等这些人离开岭州,指望谁去抓人?再说军队一开拔,就是上千人的动静,刺客就算现在还没逃出岭州,也大可借此机会溜掉。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回京以后,等待韩家的是什么?韩凭虽是个侍卫,却不是空有蛮力全无头脑的莽夫。韩扬追谥封侯,看起来哀荣尽礼,甚至还为他择子承嗣,但圣旨上只说承嗣却不说承爵,难道是这护国侯的爵位只颁给韩扬一人,而这承嗣之子仍是平民?那这爵位自韩扬之后即废,加封来又有什么用?还有,马平是韩扬的部下,韩海更不必说,现在马平被革职问罪,非韩扬一派的于吉反而高升,这又意味着什么?就是韩海,虽然圣旨上说是因有勇有谋另行封赏,但入京之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韩凭跟随韩扬十余年,不只是沙场征战,官场之上也看多了沉浮,什么明升实降,暗中打压,手段都是层出不穷。其实自韩贵妃意外小产之后,韩扬便有了危机之感,因此才不欲与东平打持久之战而想速战速决,也因此才同意了马平以人清障的损招。本来如果不是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刺客,青州关防此时已被攻破,南祁大军已经长驱直入了。却万没想到,韩扬竟会死得如此离奇,而身后跟着重重封赏而来的,却是令韩家人不能不生起的隐隐的不安。

内监说完了话,抬着下巴看着韩凭:“韩侍卫还有什么说话?咱家可以代为禀告皇上。”

韩凭自然不会把这话当真。他再有本事,也不过是韩扬的侍卫,有什么资格可以上达天听?内监这般说,分明是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内监看他不再说话,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向卫清平道:“襄国侯,皇上口谕,请襄国侯到帐内接旨。”

内监进了军帐,马平已经被押走了,韩凭还跪在地上。韩海过来拉他,他才如大梦初醒,突然攥住韩海的手,咬牙道:“将军死得蹊跷!”

韩海连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一边才低声道:“你小声些!”

韩凭咬牙切齿:“如果当时那卫清平不扑上来,将军绝不会死!还有那后营的火,不早不晚偏生在那时候烧起来……否则我们岂能拿不住那刺客?”

韩海迟疑一下:“这话不能乱说。襄国侯当时也是要上来撞开将军,倘若你因此猜疑于他,反过来你也有此嫌疑,这话恐难取信于人。”

韩凭眼中射出怨毒之色:“我不必取信于人!”

韩海一怔:“什么?”

韩凭微微垂眼,掩住目中神情:“你此次回京,怕要小心了。”

韩海也是韩扬的心腹之一。韩扬提拔马平做岭州主将,主要是为了避嫌及笼络人心,其实做副将的韩海才是岭州将领中他最信任的人。韩海跟随韩扬的时间更长,对这些官场上的门路又怎会不清楚?闻言苦笑道:“我知道,只是将军已故,此时无论如何不能抗旨不遵。不过贵妃还在,我们也还有人掌着兵权,想来皇上也未必会赶尽杀绝。”

韩凭摇了摇头,道:“幸好将军家眷不在京中,倘若事情不好,你立刻就走!贵妃还有个封号在,纵然再贬,不致伤命,你可就未必了。”

韩海点了点头道:“你呢?”

韩凭咬牙道:“我留在岭州,不找出那刺客绝不罢休!卫清平究竟有无嫌疑,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青州城的驿站之中,王皙阳闷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立刻开门:“怎么样?”

洛无风一头冲进门来:“陛下,岭州撤军了!”

王皙阳怔了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撤军了?”

洛无风抹了一把跑出来的热汗:“确实撤军了。现在岭州只剩下原来的守军,其他军队全部班师。看来韩扬死后,南祁至少暂时是不准备跟我们打仗了。”

王皙阳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又抓住洛无风的手:“那他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洛无风迟疑一下:“殿下还没有消息?”

王皙阳抓得更紧:“连消息也没有?”

洛无风摇头:“南祁关防紧,我们的人混不进去。不过,殿下应该是没有落入南祁人手中。他射杀了韩扬,若是真被抓住——”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皙阳打断了:“我不是说这个!”

洛无风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王皙阳几乎是狠狠瞪着他:“他已经射杀了韩扬,南祁也已经撤军,为什么还不回来?”

洛无风茫然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迟疑不语。王皙阳瞪着他:“说话!”

洛无风苦笑一下:“陛下,殿下他,他终究不是东平之人,恐怕……”

王皙阳紧咬着嘴唇,半晌,狠狠道:“我要他留下来!”

洛无风只觉自家的年轻皇上有些不可理喻了:“陛下,殿下他虽然已反出南祁,可未必就愿意来助我们。此次他来,还是……还是念及与陛下的旧情……能做到今日这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只怕我们……”

王皙阳只听到他说“旧情”二字,猛然冒出个心思,顿时心都热了,后面的话一概没有听到,突然打断洛无风:“快,马上放出消息,就说我受惊过度病倒了!”

洛无风张口结舌:“这,这……”哪有当皇上的自己咒自己生病的?再说,“此时放出这种消息,恐怕南祁会觉得有机可乘……”

“管不了那么多!”王皙阳拔脚就往外走,“立刻赶回碧丘!只要他回来,南祁进攻一百回也没什么可怕!”

东平的年轻皇帝阵前受惊发病,高烧不退的消息要传出去极其容易,且不说老百姓不免人心惶惶,单说朝中的官员,无不个个殷勤前往,请安问病,络绎不绝。可惜人人都被皇上的侍卫拦在宫外,没一个能进得去。

青桐宫内,当今的国丈洛丞相坐在珠帘之外,眉头紧蹙:“皇上当真是一病不起?”

洛绮坐在珠帘之后,满心委屈:“皇上不允任何人入内探视,就连孙女也进不去。”新婚之夜皇上便丢下她赶往边关,十数日后回来却又病倒,连她想进春凉殿侍疾也不成。幸好是现在皇上除了她之外不曾纳任何妃子,否则她真要怀疑自己是失宠要被冷落了。

洛丞相眉头皱得更紧:“你得想办法进去探视。你是皇后,这后宫之内,谁敢拦阻于你?若皇上真是病重,我们便得另做打算。”

洛绮惊讶地睁大眼睛:“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洛丞相眼睛微微眯起来:“皇族凋敝,要找个年纪合适的孩子并不容易。倘若皇上真是病重,必须及早立储,你才能顺利做太后。”

洛绮倒吸一口冷:“太后?”太后?十五岁的太后?

洛丞相冷冷道:“不错。只有皇上生前立储,你以太后之尊,才能执掌朝政。否则若是皇上死后由别人立储,你虽然也有太后的名义,可是只有居于偏安殿的份。”

洛绮打了个冷战。她是从小被当做未来的皇后教导的。东平史上皇族一向子嗣不旺,也曾有过皇上死后无子,由王族中另选子弟承嗣登位的。如果子弟是皇上死后由大臣们拥立的,那原来的皇后虽然也有太后的封号,实际上地位却远远低于新皇的亲生母亲,偏安殿就是为这样的名义上的太后准备的。虽然说是太后殿,可是寂寞不下于冷宫。

洛丞相叹了口气:“如今多事之秋,皇上是精明之人,虽然立你为后,却并不倚重我洛家。若是立储之事又晚,一朝天子一朝臣,恐怕尊荣立时旁落,不但家族凋敝,皇后也难善其身。”

洛绮暗中攥紧了手。偏安殿那种地方,如果让她从十五岁住到死……

“孙女知道了,今晚一定会去探视皇上。”

不过洛丞相显然是低估了年轻皇帝的威严,洛绮虽然是皇后之尊,在春凉殿外仍然被挡了驾。值岗的侍卫恭恭敬敬,但就是不放她进去:“千岁请止步,皇上有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洛绮秀眉倒竖:“大胆!本宫的驾你也敢拦?本宫是皇上的结发妻子,是皇后!本宫要入内探视皇上,有何不妥?”

侍卫躬身,却并不让路:“千岁请恕罪。但皇上的旨意并未说千岁例外,因此臣等万不敢让千岁入内。”

洛绮气得脸都红了,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子!后宫之内,唯本宫是主,你还不让路!”

侍卫若无其事地挨了一巴掌,连躬身的姿势都没变:“臣等是皇上的侍卫,无论后宫前殿,只知有皇上,不知有他人!”

洛绮气得混身哆嗦,可是身边只有几个宫女,哪能闯得过这些五大三粗的侍卫的拦阻?急怒攻心,也顾不得礼范,提高声音喊道:“皇上,皇上,臣妾前来问安,请皇上容臣妾入内!”

春凉殿格局不大,外面院子里的声音传进来也是清清晰晰。洛无风向外看了一眼,迟疑道:“陛下,皇后……”

本该病倒在床上的皇帝此时正在地下乱走,哪有一毫病态:“让她去喊!喊累了自然会走。”

洛无风犹豫道:“但皇后背后还有洛家……”

王皙阳冷笑一声:“洛家又怎么样?无风,用不了几年,你等着执掌洛家吧。”

洛无风低下了头。过了一会院子里果真没了声音,王皙阳往外看了一眼:“这不是回去了?放心,她不是关心朕,是关心朕还能活几天呢。”

洛无风低声道:“皇后年纪尚轻,未必有此心机……”

王皙阳一摆手:“不去说她。还没有消息?”

洛无风摇头:“南祁关防已经不似前些日子的严密,臣总算混进去了几个,说是拿住了刺客,但是据臣打探,绝非摄政王。”

王皙阳撇嘴冷笑:“自然不会是他!就凭那群人,也想拿得住他?”忽然又烦躁起来,“可是他为何还不回来?杨一幸还在边关?”

洛无风点头:“还在。”

王皙阳松口气:“那就好。”

洛无风道:“臣还打探来一个消息,说是南祁似乎准备派出襄国侯来与我国议和。”

王皙阳几乎跳起来:“卫清平?不行!”

洛无风讶然道:“南祁与我国议和是好事,皇上怎么——”

王皙阳自知失言,闭紧了嘴,又是一通来回乱走。洛无风不敢再问,只好站在一边看着他打转。王皙阳转了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东西安好了?”

洛无风点头:“机关已经安装完毕,绝不有误。”

王皙阳咬紧嘴唇想了一会:“那东西也准备好了?”

洛无风面上现出迟疑之色:“陛下要……要春药做什么?”

王皙阳的脸腾地红了一层:“朕只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他跟洛无风说话一向并不端主子的架势,现在突然冒出这样的姿态,洛无风便知不能再问,只有点点头。王皙阳还不放心,红着脸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有效?”

洛无风心想有没有效难道你洞房之夜还不知道?但自然不能问,只有再点点头。王皙阳低着头,握着拳又想了半天,然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东西送到寝宫,再放消息,就说朕的病愈发重了,务必让他回来!”

洛无风自从他提出要春药就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看他这个样子,更是担忧,鼓足了勇气道:“陛下,这,这春药,陛下要来何用?”

王皙阳呆呆出了一会神,低声道:“无风,有些事我何必瞒你?虽然南祁此次暂时收兵,无非是要除掉外戚之患。可是过几年此事平定,他们必然再起战事。就是他们不出兵,北骁也是虎视眈眈。我们夹在二国之间,除非真如从前一般与南祁真正结盟,否则便难自保。可是你我都知道,这已经与南祁翻脸,再想重修旧好谈何容易,就是南祁此次主动示好,我们难道就敢轻信?我不是用兵之才,你也不是,国中虽有几个将军,但都不甚出色……除了他,我,我想不出还能倚靠谁?”

洛无风心里发凉:“但是皇上你……摄政王他毕竟不是东平之人……”

王皙阳握拳:“我知道,所以我必得要他负责!”

洛无风心里一震,一直担忧的事终于摆到了眼前:“可是——可是皇上,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南祁既然要来示好,说明时日方长,皇上可以另想办法。”

王皙阳恼怒地瞪他:“另想什么办法?你还有什么法子能拉得住他?”

洛无风哑然,半晌道:“但,但可以从长计议……”

王皙阳狠狠握拳:“来不及了,若是南祁当真让卫清平来议和……总之,必得抢在他们见面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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