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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差阳错(1 / 1)

皇上病情加重,当真是闹得碧丘百官人心惶惶,可是大家谁也进不了宫去探视问安,于是各种各样的谣传就纷纷而起。如今唯一能出入皇上寝宫的只有洛无风。他现在并无什么高官显爵在身,只是在工部挂一个侍中的职名,但人人都知道他是皇上的近臣,目前统领皇宫侍卫,为皇上打探一切明暗消息;自然的,皇上的一切消息也就是他最清楚。所以有人观察到他的面色近日十分沉重,可是沉重之中又还有点别的什么,就推测皇上虽是病重,却未必有性命之忧。

洛无风确实是心事重重,尤其是他每晚进宫的时候都看见自家皇上的衣着,心里就更是矛盾。因此今天带来的这消息,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陛下,杨一幸失踪了。”

王皙阳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有水汽,松松地挽着,身上穿了件宽宽松松的白袍,光着脚正往床上爬,闻言猛地回头:“什么!”

洛无风低下头:“杨一幸走了。”自从李越出现,王皙阳就料到杨一幸必然会重新跟随他,知道只有想方设法留下李越,才能继续让杨一幸为东平所用。而现在杨一幸突然消失,其中意义不言自明——李越已经离开东平了。

王皙阳被水汽蒸得绯红的脸突然发了白,缓缓反身在床上坐了下来。他身边放着件红色纱衣,轻,薄,满是镂空的花纹,会隐隐约约地露出肌肤,引人遐思。王皙阳的手紧紧攥住衣角,微硬的刺绣花纹磨在掌心里,有点疼痛:“什么时候走的?”

洛无风头垂得更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谁也不知。大约是昨夜。连着殿下带来的那个侍卫,一起不见了。”

王皙阳低低哦了一声,半晌,轻轻挥了挥手:“知道了。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洛无风不忍离去:“陛下——”

王皙阳的目光不知在看哪里:“去吧。明早就说我病势大愈,三日后上朝。洛家的动静,你给我盯紧了。”

洛无风听他说到这些,反而松了口气。此时还能想得如此周到通透,至少说明皇上并不十分失望,这总是好事。他本来就不觉得南祁的摄政王真会为东平出什么力,倒是极怕皇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此人身上,万一事情不成,给皇上的打击太大。何况皇帝虽然年轻,一向指挥若定,有超出年龄的成熟,唯有在摄政王面前总是畏缩得像小兔子一般,实是反常。现在看皇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倒是心中大慰,其他的事情反而暂时抛到了脑后,垂手应声,告退出去了。

这几天因为皇上病中不喜喧闹,侍侯的宫女内监已经减到最少,而且不奉呼唤不得入内,连守卫的侍卫都离寝殿远远的站岗,因此洛无风一退出去,偌大的寝殿顿时死寂无声。王皙阳呆呆的坐在床上,直坐到浑身都凉透了,才猛地打了个冷战,突然抓起床上的纱衣用力撕扯起来!纱衣又轻又薄,被他下大力扯了几下顿时变成了几根烂纱条。王皙阳眼圈红红的,跳下床又抓起桌角上的银酒壶用力摔出去。酒壶砸在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流出晶莹的酒液,在空气中散发着微带辛辣的芳香。王皙阳还不解气,追过去又踢了一脚,把酒壶踢得直飞到门上,咣地一声。门外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内监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皇上?”

王皙阳怒冲冲地大喝一声:“都滚下去!”

张内监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说半个字,连忙拉着听到动静过来侍侯的宫女内监们退得远远的。

王皙阳喊了这一声,气突然泄了,一头扎到床上,把脸埋在了被子里。眼眶酸涨,他咧了咧嘴,想笑,可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真是可笑啊,他枉费心机,在宫里准备了这样那样的机关,绞尽脑汁地想要算计人家,而那人呢,却没半点声息地就走了。病重?嘿,病不病重,在那人眼里恐怕也没有什么两样吧?是他自己太过自信,那人肯回来帮他,就真以为自己在他心里还算有些份量,其实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杨一幸吧,还真是不自量力……

撕碎的红纱条摊在床上,有一条硬硬的磨着他的脸。王皙阳突然坐起来,抓起布条恶狠狠扔到地上,又跳下去用脚踩。刚刚踩了两下,就听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在背后响起来:“你这是折腾什么呢?”

王皙阳猛然回头,心心想念的那个人一身黑衣靠在门上,不怎么耐烦地看着他:“都说你病重,传得好像明天就驾崩一样。怎么我看你半点生病的样子都没有?又在搞什么鬼呢?”

王皙阳怔了一会,眼睛突然向着滚到墙角的银酒壶看了过去,一时不知是该高兴大笑,还是该后悔得跳脚。药酒——摔了,纱衣——撕了,怎么偏偏这人却捡这个时候回来了!

李越观察了一会,确实王皙阳不是突然神经病发作,这才走过去:“你在干什么?光着个脚在地上乱跳,锻炼身体?”

王皙阳傻傻地指着他:“你,你——你怎么,怎么进来的?”精心练习了好几天的笑容姿态语言全部抛到了脑后,问出来的居然是最煞风景的话。

李越挑起眉:“就这么进来的。你的侍卫怎么全站得老远?说,你这是又搞什么鬼呢?”

王皙阳张着嘴哑口无言。说什么?说我在设计你?本来不是这样的啊!本来应该是李越听到他病重赶回来,然后在这里陪他喝一杯酒,再然后……

李越看着王皙阳脸上突然浮起一层红晕,觉得他变脸的本事似乎又精进了。再看他光着两只脚丫站在地毡上,地毡是暗红色的,踩在脚下的纱布条更是艳红的,衬得一双脚丫粉团子似的白得可爱。往上看,白袍很短,就是浴后随便穿穿的衣裳,里面也没穿中衣,露着半截小腿,同样也是不经风雨的粉白。跟柳子丹玉雕般光润溜滑的白不一样,王皙阳的白皙带点嫩嫩的黄,看上去就感觉是热乎乎的,像是某种有上好皮毛的小动物。再上面自然是袍子,不过,被他自己刚才的乱踢乱跳扯歪了,衣襟虽然还没散,衣领却敞开着,露出瘦瘦的锁骨。自打在万山里饿得皮包骨头之后,王皙阳似乎就再没胖起来,袍子虽然宽松,也看得出里面的身体清瘦纤细,只有一张小脸好歹是稍微圆润了一点,尤其现在绯红起来,看着也健康得多了。李越觉得自己手有点痒,于是想到做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根本没病,干什么装神弄鬼的,唬谁呢?”

唬你!王皙阳差点就把这话说出了嘴。幸好他虽然昏昏然,却还没忘记有些话是绝不能说的。李越看他半张着嘴,嘴唇动来动去就是没半个字蹦出来,不由得有点不耐烦了:“既然没事,那我走了。”杨一幸和铁骥早在等着他了,只是他担心这个小家伙的病,虽然觉得八成是在唬人,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进宫来看看。

“不是!洛家似乎有意另立皇储……”王皙阳一急之下,流水般地一串从嘴里倒出来,甚至洛家尚未实施的计划也提了出来。总之他现在绝不能让李越走,一旦走了,他到哪里再去找他?不对,是他还能用什么借口让他回来!

李越眉头一皱:“洛家?不是洛家支持你登上皇位的?”这么快就要再立新君了?

王皙阳终于发现自己把还没发生的事情给提前说了出来,登时没了词,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是……不过,此次,此次我病重,洛家就在商议要另择皇族子弟立储……”

李越上下打量他:“这是你的问题吧?好端端的你装什么病?”刚登上王位就想考验诸臣?那还真是没事瞎折腾。

如果是别人问,王皙阳有一千种说法可以解释,而且冠冕堂皇,放之四海而皆准。无奈这是在李越面前,于是那些虚的东西就一概都像长翅膀一样飞走了。李越看他满脸通红,哼呀啊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不由眉头皱得更紧:“你到底在干什么?光着个脚站在地上,不冷?”虽说有地毡,又有火盆,但地面上铺的是大理石砖,不是木地板,站久了也会凉的吧?王皙阳该不会真是生病发烧烧坏脑子了吧?李越不无恶意地想,能让小狐狸张口结舌,这感觉还真是不错呢。

李越不说,王皙阳还感觉不到,这一说,他才发觉果然双脚冰凉,连忙往床上爬。可是他穿得本来不多,为了作戏,床上也没放很厚的被子,只有一条绸被,盖在身上正好可以显出起伏的线条,可是不保暖;而且在地下站了半天全身都凉透了,再想暖和起来就没那么容易。李越看着他脸色发白的裹着条小薄被瑟瑟发抖,摇了摇头,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怎么着?有话快说。”

王皙阳哆嗦着开口:“洛家……”

“胡说八道!”李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不病重,洛家不会现在就起立新储之心。他们辛辛苦苦把你拱上王位,难道是为了把你再弄下来?何况你现在立了洛家女子做皇后,又没有纳其他嫔妃,他们有什么可闹的?先说吧,你装病是为了什么?”真当他是傻子?

王皙阳觉得自己是打心里凉下来,果然在他面前谎言无所遁形:“我,我……”

李越眯起眼睛:“你这病,装给谁看的?”寝宫里人烟稀少,连侍卫都被遣到院门口;地下扔着几块看起来像是衣裳的镂花纱布,类似的东西,他从前在西园里看见过;偌大的床,连条厚被子都没有,只有一条盖了跟没盖差不多的绸片子;而且,王皙阳连袜子都不穿,袍子里面,他敢说也是一丝不挂的。

“你在等谁?”或者说,又想勾引谁?“洛无风?”这个人,该是对他很忠心的吧,用得着勾引吗?或者该说,是约会?还是……王皙阳看上了他,他却只想恪守君臣之礼?难怪当时在南祁,洛无风被抓,王皙阳会那么着急?得,看来是自己弄错了,王皙阳关心的根本不是洛淇。

王皙阳倒是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洛无风?为什么?

李越觉得自己是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好吧,那他走好了。

“行了,既然你没病我就走了。你现在好歹也是皇帝了,有事没事的别闹什么重病。也别怪臣子有二心,皇帝快死了他们当然得想后事,你自己折腾出来的别怪别人。”

王皙阳伸手去抓他,抓了个空:“殿下——”

“还有什么事?”李越轻轻一收手就躲了过去,“南祁那边暂时不会再起兵了,听说还要派人来跟你们议和,你放心吧。”

王皙阳急了,前几天学的东西全盘忘到脑后,只记得一条至理名言——说真话:“殿下不要走!”

“怎么了?”李越皱眉看他,“战事不是平息了?你还有什么事?”

王皙阳觉得他已经在不耐烦了,随时都会一甩手走人,于是心里就更慌:“我,我怕……”

“怕什么?”李越真的觉得烦了,他又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保姆。

王皙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怕什么?他怕的东西多了。比如说,他怕再有那种饥饿到浑身紧缩的感觉,怕那种从脚下生起的钻入骨髓的冰冷,怕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庭院内的寂寞,还怕身边睡着个认识的陌生人的无奈,更怕被药物激发出来的没有快乐的快乐……可是要让他说出来,好像,又说不清楚。

“你哭什么?”李越很无奈。他说什么狠话了么?怎么这人张了半天嘴一个字没蹦出来,倒是眼泪哗哗下来了。真是小孩子!

“别哭了,什么事你说啊……”李越在屋子扫了一圈,仍然没有找到什么纸巾一类的东西,只好用袖子给王皙阳抹了抹脸。

王皙阳靠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突然发现这个姿势其实颇为符合他的计划。本来么,他就希望李越坐到他床边,然后把他抱在怀里,然后……酒……被他摔了……

“你找什么?”李越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不是你自己摔的么?”

“我,我想喝点……”王皙阳咽咽口水,里面可能还有点?

李越在屋子里又扫了一圈:“怎么这屋里连茶水都没有?你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半夜三更的,他可不知道东平皇宫的开水间在哪里。

王皙阳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吐血好还是不吐血好,更不知道下面的戏该怎么演。蜡烛的光焰微微晃动,把微黄的光线洒在他脸上,脸颊上有一层浅浅的绒毛,这么近的距离,看起来像个水灵灵的桃子,眼角还微微有点红润,睫毛湿漉漉的像两把小扇子,一会儿眨一下,一会儿眨一下。李越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身上微微有点发热。

屋子里并不太热,虽然有火盆,但这么大的屋子,火盆烧多了会有烟气,烧少了就不够暖和。而且火盆带来的热和这种热根本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从外而来,后者则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皇宫里带催情成份的不只是酒,某些薰香也一样,不过成份更温和,并不刺激,只是起到助兴的作用。

李越突然就想起了柳子丹曾经跟他讲过的这句话。那还是有一次太后让人送来一盒什么贡品沉香,结果还没点呢,被柳子丹看见就扔了出去,然后阴着脸跟他讲了这番话。李越记得自己当时还调笑说那更应该点起来,于是晚上被柳子丹在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李越用余光扫一眼,其实不用再确定一次,刚才他就看到了——屋角有香薰博山炉,描金贴翠的炉盖上,几缕袅袅的烟气正在蜿蜒上升。

李越猛地弹了起来,王皙阳几乎是被他摔到床上,头碰在雕花的床头,撞得脑袋里嗡嗡响:“你想干什么!”

王皙阳眼睁睁看着他厌恶地瞪了自己一眼,掉头就走。一瞬间眼前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猛伸出手,用力按下那雕花的机纽。砰地一声闷响,砸得地毡上腾起一片灰尘。李越瞪着这突然从头上掉下来的铁笼,再转头瞪着愣愣坐在床头的王皙阳,眼中冷光乍现:“好小子,你还真长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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