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堂”上,一群人在用午膳。
文堂就是中元皇子们读书的地方。中元的规矩,皇子满六岁就进文堂读书,早膳后开课,午间就在文堂与师傅同进午膳,下午去武馆习武,晚上再回各人的母亲宫中。现在各殿皇子都已成年,读书的就变成了第三代的皇子,规矩没有原来那么严,但午膳必须在文堂与师傅一起用是不变的老规矩。皇子们大的大小的小,有几个娇生惯养的,吃个饭还要侍读夹菜擦嘴,闹得好好一个学堂搞得像大食堂一样。李越坐在小武旁边,看着上面端坐的老头额跳青筋却硬是淡然夹菜,不能不生出一丝同情,同时万分庆幸皇孙们只有满十二岁的才能来武馆习武。
李越现在是做为小武的侍读进的文堂。每个皇子进学堂都有一个侍读,其实就是挨骂的替身。皇子犯了错,师傅不好打骂,就去骂侍读,这也是各国皇族沿袭的习惯。不过像李越这样的成年侍读,恐怕文堂里还是第一次有。因为读书的地方毕竟是在后宫,侍读一满十六岁,就避嫌不能再进宫了。
元恪带的侍读是元文浩一个侍妾家的远房侄子,人很老实,因为从乡下来,难免有点拘束,再加上元恪对他呼来唤去的,就越发的手忙脚乱。端一碗汤过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左脚踩右脚就绊了一下。他生怕把热汤泼到自家公子身上,连忙往后退,结果砰一声碰翻了小武的桌子,李越眼明手快接住了两个菜盘,一碟馒头却全数滚到地上。而这个倒霉的侍读被反作用力顶到,终于还是打翻了碗,半碗汤泼出来,全喂了自家公子的桌面,元恪虽然跳得快,还是被汤油了衣裳。
元恪今天穿的是新衣裳,湖绿色的锦缎,绣着银线云纹,腰间一条金银带,头上银闪闪的少年冠,端的是精神奕奕。这湖绿色干净,最怕油渍,汤水这么一流上去,立刻洇出一片深色,还发点黄,不由人不联想到小孩子尿了床。有几个年纪略大点的皇孙,因为与元恪不对付,已经在掩着嘴悄笑了。
元恪一张脸涨得通红,反手先给了侍读一记耳光,厉声道:“你不长眼睛么!回去让管家抽你二十鞭长长记性!”低头看看衣襟上的山河图,怒道,“还不快去拿干净衣裳来!”
倒霉的侍读捂着脸急匆匆到外面去取衣裳。元恪越看油腻腻的桌子越来气。热汤泼下去,菜都成了水淹三军不说,雪白的馒头也洒上了汤,一看就叫人没了食欲。元恪气得一拍桌子:“换菜!”
门外的侍卫赶紧去厨房催加一份饭菜。元恪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转头却看见小武正在一个个将滚落地上的馒头捡起来放回碟子里,不由怔了怔道:“你捡它做什么?”
小武看他一眼,拿起一个馒头,把沾上灰土的地方剥去皮,咬了一口,冷冷道:“自然是吃,还能做什么?”
元恪看得捂住嘴,厌恶地道:“这你也吃?脏不脏!”
小武这次连一眼都懒得看他,顾自吃饭。李越把手里的菜盘放回桌上,也拿起一个沾了灰土的馒头,大口吃了起来。元恪眼睛转来转去,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最后还是拿了干净衣裳奔进来的侍读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不再去看小武桌上的脏馒头。李越淡淡看了元恪一眼,却瞥见坐在上面的师傅正瞅着小武微微点头。这位师傅姓邹名清,是元丰出生那年国中的文状元,做了三十年礼部尚书,不但文采过人,并且两袖清风,刚直不阿,因此当年就被元丰选来教皇子们读书,现在又请来教皇孙们读书。邹清出身贫寒,当年据说是寡母为人做针线供他读书。显然,虽是做过高官,邹清仍未忘记当年的贫苦生活。
小武倒是没注意邹清的目光,一面吃饭,一面眼睛还看着桌上的书。他在柳子玉那里开始是做小厮,后来就是学武,自然没机会读书,现在邹清安排的功课他很难跟上,某些地方可能还不如那些七八岁的小皇孙们,所以这几天元恪都是拿眼角看他的。小武的性子,最受不了这个,所以这些天倒真是废寝忘食,就想着快快超过元恪,好照样的用眼角报复回去。
等元恪换了衣裳,侍卫也送来了新的饭菜。元恪扒了两口,邹清已经吃完了饭,站起身来宣布早课结束。未满十二岁的皇孙就可以回家了,较大的皇孙们可以到旁边的静心殿午睡一下,下午再去武馆。小武起身刚要走,邹清已经开口:“元恒。”
小武站住,邹清轻轻咳了一声:“你的底子太薄,这样读书不行。”
小武脸色变了变,元恪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他做了个鬼脸。邹清明明看见了,却只当没看见,续道:“这样,每日早课结束后你留下来再读半个时辰,才能快快赶上大家,如何?”
李越听得心里一喜。邹清本来并不看好小武,估计也是觉得小武这个皇孙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小武本来没读过什么书,邹清第一天考他就是一问三不知,恐怕也让邹清觉得失望,因此一直到小武很是冷淡。现在突然主动提出要给他加课,显然是一大转变。邹清现在虽然已经没有官职在身,但元丰对他仍是十分敬重,如果邹清也对小武另眼相看,在元丰那里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李越并不想管小武一生一世,但是,毕竟是他和文程把小武送进了这勾心斗角的皇宫,那么至少也得给他一个较好的生存环境。元文谨没有什么野心,若是继位的兄弟心地宽厚,他本可以做个逍遥王爷,小武也就可以安乐一生。可是现在看来,元丰的几个年长的儿子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元文鹏他还没什么了解,可如果是元文浩当了皇上,恐怕元文谨父子没有什么好日子过。要说拥元文谨继位,李越觉得自己还没那么好精力,这事,其实可以留给文程去做。不过,如果邹清能对小武多几分重视,自然是好的。
李越退出文堂,元恪在外面站着,侧耳听屋里的动静,看见李越出来,做出不屑的样子转头就走,一边有声无声地嘟囔:“再加课也胜不过我……”
李越微笑地接口:“你再练也打不过他。”
元恪猛地回头怒瞪李越,李越慢条斯理地活动一下手腕:“下午要不要加练?”
元恪打个哆嗦,掉头就跑了。他也是自幼学武,但元文浩只有他一个儿子,宠爱得不得了,母亲又是正妃,怎么舍得让孩子受苦?就是教他学武的师傅也不敢严格要求,因此学来的大都是些花架子,就像上次在除夕宴上舞的剑一样,好看是好看,实用性不大。相反的,小武自小流浪,没少在街头巷尾跟人打过架,后来到了柳子玉手下又是做为死士培养,身体素质比元恪其实好得多。再说他从李越那里学到的东西远非元恪学的花架子可比,头一天在武馆上课,两人就动了手,结果元恪被小武按在地上怎么挣扎也起不来,丢尽了面子。李越有心治他,说他脚下没有根基,生生让他扎了一下午的马步,扎得元恪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才算完。元恪气得跑到元丰那里告状。可是元丰当年以武起家,深知不苦不能学武,对元恪的哭诉毫不在意,搞得元恪灰溜溜的还得回李越手下习武。因此他现在不敢明着招惹李越,只好在文堂上尽量的鄙视小武。
李越看着他嘴硬腿软的跑走,笑了笑,站在了文堂外边。今天是一旬的最后一天,小武今晚可以出宫回府,明日休息一天。皇宫里其实挺无聊的,何况李越又是成年男子,晚上根本半步也不能踏出小武的住处,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能出宫住一天,他和小武都挺盼望的。
下午的习武倒是平静地过去了。元恪现在在武馆老实了不少,一声不吭地按李越说的扎马步,李越也就没过份整他。等到课上完,小武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去找元丰辞行出宫。
元丰还是在兽苑,一边逗弄几头鹿一边跟身边的人说话。李越看他悠闲的模样,不禁暗想是不是真的同人不同命,想当年他当摄政王的时候,忙得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看人家这皇帝当的,大把的时间耗在动物园……
元丰回头看见小武站在兽苑外面,招手让他过去:“听邹师傅说,你读书跟不上兄弟们?”
小武憋着气点了点头:“孙儿从前没念过什么书。”
元丰嗯了一声:“邹师傅要为你加课,你可得用心学着点。你父王文采出众,你可别丢了他的脸。”
小武憋着气继续点头。旁边那个人跟着元丰的话笑道:“皇上过虑了,恒公子有谨王爷那样的父亲,将来读书自然不会差的。”
李越知道这个人。当年风定尘那秘室里就有他的资料。此人是皇后的一个远房亲戚,名叫卢罡,当年是元文鹏的侍读,靠裙带关系当上的刑部侍中,此后七八年了再也没动过窝。据外人传说,是因为他本来平庸无才,即使有皇后这层关系,这官职也就到头了。可是文程却对李越说过,此人在做侍读时就从未被师傅责罚过,单从这一点,就看得出来他绝非愚蠢之辈,数年停留在这位置上只怕另有原因。现在看来,元丰在兽苑单独召见他,恐怕文程所说更近于事实。
元丰轻轻哼了一声:“谨儿性子太绵软,家中事都做不了主。幸好这孩子倒不像他。”
卢罡笑道:“皇上说得是。看恒公子这样子,倒像浩王爷小时候呢。”
元丰哈哈大笑:“倒也有点意思。不过浩儿小时候读书可不像他这么差。”
小武涨红了脸,硬生生忍住不言不语。元丰笑完了,挥了挥手:“好,回家去吧。后日清早来读书,邹师傅等着你呢。”
小武忍气吞声地行礼退出去,一到元丰看不见的地方,立刻走得飞快。李越跟着他的脚步,笑了笑:“生气了?”
小武握了握拳,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会念好书给他们看!”
李越暗自笑了。小武性子野,脾气爆,但却有个好处,就是能咬牙。这样不服输的个性,再好好磨练磨练,不敢说必成大器,但也不会是平庸之辈。
王府里的晚饭吃过,各人回各人的屋子。李越走到自己住的院门口,突然停步:“出来吧。”
北风从树影里闪出来,面有不甘之色:“又被你发现了。”
李越失笑。这十天他住在皇宫里,一直没有被北风袭击过,还真有点不习惯呢:“有什么事?”
“元文景离开时派人给你送了一柄匕首来,说是偶然得到的好剑,正配你这样的英雄。”
李越苦笑一下。什么英雄!
“元文鹏送了一匹马来,说是给小公子骑。倒真是好马,北骁种的,不容易弄到。不过性子烈得很,小公子恐怕驾驭不了,公子说,这马其实就是送给你的。”
“元文鹏?”李越诧异。动作真是快啊,他才刚刚进宫当了十天的教习,礼物就送到府上了?元文景也就罢了,连元文鹏都送他礼物,难道这个教习的位置有这么重要?一个送刀一个送马,倒真是投其所好呢。
“文程怎么说?”
“公子说你要喜欢就留着,不拿白不拿。”
果然很像是文程会说的话。
“那书信的事,有眉目了吗?”
北风摇头:“不过,文翰馆这些日子开始例查,但动静特别大,公子说,只怕与此事有关。”文翰馆相当于皇家的图书馆兼档案库,除了各种书籍之外,还存档了皇帝进行重大祭祀时的祭文,颁布的各种旨意,甚至还有各代皇子们读书时的窗课,杂七杂八。就连有些皇子自恃文才,父皇庆寿时写个什么祝寿文章之类的,也都存档在文翰馆里。规矩是十年一清查,一是看有没有缺少丢失,二是有些东西年代久远不必再保留的就销毁。这工作很麻烦,真要是彻查的话可能半年都理不清,所以说是清查,其实就是例行的把东西换一换地方,年代久远的往里搬搬,年代近的放在外面。这样的彻查,没有皇帝的授意,谁也不会那么主动尽职尽责。
“元丰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调查元文鹏的笔迹流出过什么地方?”李越现在只能想到这个。毕竟元文鹏很少出府,更没有什么机会在府外留下墨宝,谁要想模仿他的笔迹,到文翰馆里去找最合适。李越也不信元丰就会真把这事扔下不管,除非他心里已经定了哪个儿子将来继位,不惜牺牲其他人。
北风点头:“公子也这么想。还说元文鹏在元丰心中的份量可能超出别人的想象。”元丰这种做法,就说明他相信元文鹏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公子正在想法子结识文翰馆的人。”
“你还有什么话,一起说出来行了。”
“……南祁襄国侯在东平边境被刺杀,尸骨无存。”
李越突然转身:“什么?”
“襄国侯把国书从南祁送回东平,再回南祁的时候,在青州被刺客袭击,马车跌下山崖,只在十日后才找到一具白骨,已经被蛇虫啃咬光了。南祁已经为他发丧,并且要求东平尽快交出凶手,否则两国签订的和约就算作罢。”
“是东平派出的刺客?”
“东平并不承认,不过人确实是在东平境内被刺,他们脱不了嫌疑。”
李越有一瞬间觉得恍惚。真的死了?一直听说他青云直上,步步高升,洗雪家族冤情,建立不世功勋,荣华富贵,意气风发,怎么会在这样一次毫无危险的传送国书之中,就这样死了?这,未免也太突然了,突然到,让人不敢相信。
北风观察他的神色:“刺客的事,公子觉得不太可能是东平所为,毕竟这对东平没有什么好处。”
李越微微摇摇头,低沉地道:“未必。”王皙阳并非没有杀卫清平的心,只是在东平境内动手,就未免太呆了些。
“你能去一趟东平吗?”
北风扬扬眉:“怎么?让我去查凶手?”
李越也不知道究竟想让北风去查什么。只是似乎听到了这消息,总要去做点什么。不过北风没有让他再想,已经痛快地点头:“我去东平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