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有查到?”
洛无风点点头,有些不解王皙阳为何如此暴躁:“皇上,其实实在不行随便交个人出去,南祁也未必会深究。依臣看,他们也只是做个姿态罢了。真要是开战,他们未必能占上风,何况现在韩扬一派的将军离心离德,他们也无将可用。”
王皙阳苦笑着摇头:“无风,你以为我是要给南祁什么交待?”
洛无风迟疑:“难道皇上是为了——”
王皙阳失神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洛无风小心地道:“皇上,那襄国侯背叛风定尘,风定尘该只想他死才是,怎么会……”
王皙阳苦笑摇头:“无风,你错了。卫清平确实背叛了风定尘,可是倘若我们杀了他,只会得来风定尘的怨恨!”他疲倦地把身体蜷起来,轻声叹息,“无风,我用尽了心机,仍然不成。最初,听说他府中美人无数,我愧无一副好皮相,不得已去学那风流态度,只要能攀上这棵大树,东平便好有一丝荫凉。好容易说动他同意运送晶石,我方自以为得计,不想他一个故事,便点破了我所有心思,不由我不怕。从前是怕他喜怒无常,后来,却是怕他眼光如刀,什么都瞒不过他。柳子丹天人之姿,卫清平与他意气相投,这些我都远不能及,只有另辟蹊径。他说让我在他面前老实些,我就只说真话。他喜欢我乖巧温顺,我就做个孩子。我看得出来,他身边聪明人太多,偶然有个笨人,倒能讨他欢心。”
洛无风低头不语,心里却在叹息:讨他欢心?初时你只为哄着他运送晶石,后来,就是要讨他欢心了么?讨他欢心,又为的是什么呢?
王皙阳抱着膝,眼光茫然:“都说他心狠手辣,谈笑杀人。虽然攻进东平尚未血流成河,但在西定那一战,我也听说过。可是稍稍接近些,却又觉得传言不实。我愈是乖顺,他愈是手软。单说淇儿行刺他那一次,就够他把我整得死去活来,谁知他竟然就轻轻放过了,实在好笑。”
洛无风听他说起洛淇,心里一阵酸楚。当日王皙阳逃出王府,为防人怀疑,就将洛淇扔在了王府之中,后来就没了消息。这般的乱世之中,又有谁去找她?
王皙阳也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无风,我将淇儿扔在南祁,你怪我了吧?”
洛无风摇了摇头:“不。那种时候,换做是我,我也会扔下她的。其实换做是谁,也会那么做。”
王皙阳苦笑:“不,若换了是风定尘,他必定不会。北山那一战,他本可全身而退,却非要来与他的特训军同生共死。若不是他,我就死在铁骏手中了。”
这种话洛无风无法回答,唯有沉默而已。王皙阳倒也并不想他回答,顿了一顿,续道:“处得久了,我倒也摸到些他的脾气。此人一向喜欢把不关他的担子也挑到身上来,我若能……若能做了他的担子,东平这些事,就可大大得他助力。无风,你知道的,如今,东平这担子,我实在挑得吃力。几年不在国中,徐淑妃和二弟招揽了不少人,这些人,既不能打压,又不敢重用。而且这些年上贡、修路,国库早已空了,若是南祁真的打过来,且不论有兵无兵,单这些军饷银子,我们到哪里去筹?若不是他射杀韩扬,你我只怕早做了阶下之囚。”
洛无风听得心里愈发沉重。东平国中是什么状况,他心里自然很明白。王皙阳这两年质子生涯做下来,损失的不只是时间。
王皙阳苦笑:“前些日子,想你也知道我要做什么。是,若想他留下来帮我,只有这一条路。只是,事情似乎被我自己弄糟了。说起来,我的运气还真是差到极处……”
洛无风忍不住低声道:“但风定尘他,似乎也并没有责怪……”
王皙阳笑笑:“你以为他没有?你可知道他将安定侯的死也算到了我头上?那一刻,我只怕他会勒死我……”
洛无风打了个寒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王皙阳并不等他回答便道:“当时也怪我自己糊涂,居然想那铁笼能扣住了他。竟忘了他那般的人,又怎威胁得住?徒然激怒他而已。只是他实在太过心软,我做小伏低流几滴眼泪给他,他居然就轻轻放过了我,实在不像传言中所说那杀人如麻的角色。有时候我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人当真是南祁摄政王?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真会以为有人假冒。”
洛无风道:“众目睽睽,这如何假冒得了?”心里却在想着:那几滴眼泪,当真只是为流给他看的么?难道你心里不想有人能为你解忧,为你拭泪?只是这些话,打死他也不会说出来。
王皙阳点头道:“是啊,所以我也只是胡乱猜想罢了。当时我觉得几乎便要成功了,可是突然间来报卫清平要来议和,他立刻便走了。”
洛无风不解道:“这岂不正是说他心中怨恨卫清平?”
王皙阳似笑非笑:“是啊,他心中怨恨卫清平,为何不去杀了他?”
洛无风迟疑道:“卫清平已是襄国侯,身边必然……”
王皙阳打断他:“韩扬身边更有亲军亲卫,不是照样被他杀了?”
洛无风默然低头。王皙阳苦笑道:“无风,不必再自欺欺人了。现下赶快找出杀人凶手,洗清了我们的干系还好。若他真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两罪合一,只怕用什么也再休想求他回头。”
洛无风道:“但皇上你并没有杀卫清平的理由,风定尘怎么能随便将罪名安到你头上来?”
王皙阳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卫清平?于公,他骗我与他合作,却在北山重创东北联军,若不是他,我们如今怎会如此狼狈?”
洛无风忍不住道:“那于私又如何?”
王皙阳微微一怔,皱了皱眉:“什么于私?这还不够么?还是快点去查,晚了只怕来不及。”
洛无风迟疑片刻,终是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低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王皙阳怔怔坐了一会,低声叹息,立起身来:“摆驾青桐宫。”
北风骑着元文鹏送的那匹马,走得悠悠闲闲。趴在春凉殿上听了半夜,他就确定了一件事:南祁襄国侯的死,并不是东平这位年轻皇帝下的手。他来的时候文程就告诉他了,只要确定这一点,他就算大功告成,立刻回来,至于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有的是时间去查。因此他在春凉殿听完了壁角之后,就踏上了返回中元的路。
山路还算平坦,马也是好马,走得很稳当。正是春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即使像北风这样只对武功感兴趣的人,也觉得这天气十分不错,不错到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不过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耳目也不曾失去灵敏,自然听见了路边山林里传来的刀剑相碰之声,顿时精神一振——有人在动手!
若说北风最喜欢什么?毫无疑问,就是武功!连他自己也知道,他在文程身边,名义上是掌管“北风”,其实所有报上来的事情都是文程在处理,他只负责动手而已。尤其从文程心灰意懒地离开南祁隐居西定开始,他连保镖这活儿也做不成了,实在是郁闷。因此他才会对李越如此感兴趣,可惜李越又没有跟他切磋的意思。因此听到刀剑之声,他好比饿了三天的人看到一桌酒席,食指大动也是情理之中了。
林中空地上有四个人,一个躲在树后,三个正在剧斗。以一敌二的那个身上已经有好几处伤,一件青衣大半染成红色,但好在都不致命。他手中用的是一柄短刀,跟两个人贴身缠斗。一寸短一寸险,那两个手中都是长剑,被他这短刀抢进了中宫,反而被他攻得手忙脚乱。不过这两人身手也不错,相互救助,虽然有些忙乱,却也能抵挡得住。
北风悠闲地躺在树枝上看着下面。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以寡敌众的那个虽然尚未受什么致命伤,但流血太多,影响了他的体力。他现在完全是拼命的打法,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击倒对手。而他的对手正好相反,就是在耗他的体力,只要拖的时间够长,甚至用不着他们动手,他也会自己倒下去。
有点可惜啊……北风在心里暗暗惋惜。这个人的功夫很是实用,每一招都是攻击对手最薄弱的地方,以一敌二,居然还能将对手逼得手忙脚乱。看他身上负的伤,估计前面已经干掉好几个人了。不过他的力量还欠缺一些,不敢过多的硬碰硬,否则,他还能更占上风。不过,这也很难得了,若是能跟他过过手,估计应该能打得很痛快。可惜呀,这样一个好对手,再过一会就要死了,不能让他也过过瘾,实在是个遗憾。
“快走!”百忙之中,那人居然还能回头怒喝了一声。
叫谁走?树底下这个?北风探探头,没什么兴趣地往下看看。只看树下这个刚才走的那两步,就知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脸上又是泥又是土又是汗,糊得跟花猫一样,被吼了这一声,居然还不赶快逃,留下来也只是碍手碍脚而已。北风撇撇嘴,刚要把目光转回那剧斗的三人身上,突然发现,树下这人,是个男子,而吼他快逃的那个,也是男子!
若是从前,北风绝不会分心去想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可是他刚刚学到了男欢这个词,而且还亲耳听到了活春宫,并且从身边人那里知道了男子之间居然也能相爱,于是,破天荒地,眼中看着性命相搏,他居然生起了其他的兴趣——树下这一个,虽然满脸脏污,但清秀的轮廓还是看得出来的,尤其那眉目,像画出来的一般;还有那腰身,细得似乎他双手就能拤断了,怎么看,都挺符合男宠的标准。再看那一个,模样生得也不错,但比这个可就多了五分煞气,而且脸上那焦急关切之色都不是做伪的……北风觉得更有趣了,活生生的生离死别啊,就在他眼前上演,多有意思!
突然之间一声惨叫,北风一回眼,青衣男子已经和身扑在一个对手身上,手中短刀从心口直插进去。不过对手临死一击,长剑也自他胁下穿了过去,同时另一个对手的剑已经砍在他肩上。青衣男子突然弃刀,双手在死人胸口一拍,身体倒退,生生从穿体而过的长剑上退了出来,一个倒肘打在身后人的胃部。北风几乎都能听到他肩上的剑滑动时擦过骨头的声音,令人牙酸。不过他这一肘也打得对手弯下腰去,长剑脱手。青衣男子一扭身,双臂已经扣上对手颈中,脚下一勾,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北风看得双眼一亮,青衣男子现在身上被戳了个透明窟窿,若是肉搏,体力上就会大大吃亏,可他将对手扭倒在地上,大家发力都受到限制,正好弥补了他的缺陷。现在他双臂锁住对方喉颈处,反而占据了主动。只是他的对手力气确实不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居然还能挣动。他也知道此时二人就是在比谁撑的时间长,因此连踢带扭,就是不让对方安稳发力。两人滚成一团,北风看得连连摇头。那大个子真是白长块头不长脑子,这样的姿势下他是难以发力的,再这么挣一会,要是让青衣男子移到他背后,那他就只有等着被勒死的份了。当然如果他运气好,那个青衣男子支撑的时间不够长,结果就两说了。他在这里摇头晃脑,弄出了点声音,树下的人突然抬头,一眼看见他,立刻叫起来:“救命!救人啊!”
北风低头看看他,没有插手的意思。这几个人根本不关他的事,要他救什么?树下的年轻男子看他一动不动,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此时青衣男子显然是先撑不住了,流血过多耗尽了他的体力,反而被对手压到了下面,双臂虽然还锁着对方的喉咙,但已经无力再收紧。年轻男子看看扭在一起的两人,又抬起头来看看北风,突然冲了出去,从死人身上拔出短刀,一刀向对手后背捅了下去。他显然从没拿刀捅过人,歪歪斜斜的全无准头,力量也不大,一刀捅下去,敌人还没怎么,他自己脸倒先白了,连拔了两下,那刺得并不深的刀也没能拔得出来。
大块头已经打昏了头,被疼痛一刺激,力气反而大了,嗷地一声竟然挣开了青衣男子的手臂,反而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年轻男子一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拔起了短刀,猛地又戳下去。他面白如纸,手上的刀全无章法,却是一下下不停地戳。大块头再打昏了头,也不是不知疼痛,一个分心,被青衣男子再度压到身下。青衣男子揪住对方头发往地上用力一撞,趁着对手撞得七荤八素,反手夺过同伴手中短刀,一刀横过脖颈,鲜血喷溅出来,洒了他一脸。大块头身体一阵抽搐,终于不动了。青衣男子抬起头来,似乎想向同伴笑一笑,却终于一头栽了下去,倒在敌人尸体上。
北风仍然趴在树枝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年轻男子手足无措地撕下衣裳去给同伴裹伤,脸色白得倒像是自己挨了刀一般。果然是伉俪情深啊……就是不知这词是否能用在这里。北风多少年都没有动用过的想象力在此时异样活跃起来。虽然男宠一事他早就听说过,甚至也见过那些描眉画眼的人,但这般活生生的生死不离的一双人出现在眼前还是头一次。在他印象中,那些富贵人家对自己的男宠如同对待案头窗台上的一件东西,今天买来,明天就能转手,从不曾听说过有什么真情实意。唯有在李越身上,他才知道男子之间居然也会相恋而不只是泄欲。既然李越这样的人都会恋上一个男子,那么男欢这种事,似乎也是蛮有意思的。可惜李越的爱人已经死了,想来是不可能再看到他与男子卿卿我我的模样了,那么现在难得遇到这么一对,如果就这么让他们死了一个,好像也有点可惜呢。
于是北风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走过去看看已经昏迷的青衣男子,轻松地道:“他快死了。”
正在努力跟那血不止的伤口做斗争的年轻男子闻言,立刻抬头怒瞪他,只是一双眼睛已经泛红,愤怒倔强之中又带着掩藏不住的哀求和惶乱。北风继续好心地指点:“你那样包扎止不住血,再流一会人就没救了。”
年轻男子闭了闭眼睛,颤声道:“你,你能救救他么?”
“行啊。”北风痛快地点头,迎着年轻男子难以置信的眼神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你男人吧?身手不错嘛。”
年轻男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的同伴,一时不知是该回答还是驳斥他完全荒谬的问题,最后还是流个不停的鲜血让他做出了决定——只回答第一个问题:“我,我叫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