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皙阳是真累了,得了李越的许诺,很快就睡着了。李越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文程坐在外面等着他:“你真要跟他去东平?”
李越点头:“对。”
文程冷笑:“你是美色当前迷昏头了吧?你现在可是内廷教习,能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事李越不是没想过:“北骁虽然是进攻东平,可是到底北骁与中元相临,兵马一动,中元也要警惕。栾州就在边界,此时应该枕戈待旦才是。我做为谨王的侍卫,赶回栾州去帮忙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小武年纪也不小了,回去见识一下也是好事。”
文程不可置信地愤怒:“你知不知道现在京城之中不少人想方设法地结识你?全因你得元丰器重,又在宫内有了职位,与元文谨疏远了些。你若是现在有个风吹草动就赶回栾州,等于是向人宣布你对元文谨忠心耿耿,若有人要除掉元文谨,就非先除你不可!”
李越淡淡道:“我本来就是元文谨带进上霄的,不站在他这边,站在谁那边?”
文程气得不轻:“你是呆子吗?早告诉过你,元文谨将来继承皇位希望渺茫,你为什么非得跟他绑在一起?如今各方势力未明,你应当保持中立,跟谁也不要过份亲近,才能留有余地以待时机。”
李越瞧他一眼:“什么时机?看元丰对谁看重,就倒向谁?”
文程愤怒:“难道不对?”
李越点点头:“对,没什么不对。不过,我不想在这场夺位战中搅什么混水,也无所谓别人当我站在哪一边。而且我现在不是去栾州,而是去东平,你有时间跟我在这里跳,不如去教教小武怎么上书向元丰辞行。军情如火,明天我就得走,不能再拖。”
文程已经气得只会笑了,追着他出了院子:“是啊,是啊,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你眼里,除了美色就看不见别的了吧?”
李越淡淡看他:“那你呢?除了这皇位,你又还看见什么东西了?”
文程被他一句话噎住,几乎哆嗦起来,:“你——”
李越一个手势打断他:“他刚睡下,你别吵醒了他。文程,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有一句话你得记住,我不是风定尘,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是!”
文程的脸突然白了一层,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李越。李越没容他说话便接着说道:“你想要什么,我知道。不过我想要什么,你未必明白。这也无妨,你我本来是各取所需。不过,是你捡了元文谨下手,也是你把小武送到今天这位置,总不能用过了就扔。只要大家合作愉快,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做到的我也会尽力,但是合作是双方互利,你不可能永远不用付出不用妥协。这样,你要是愿意呢,我们继续,否则,你可以另请高明。”
文程白着脸怒瞪着李越,眼中却渐渐浮起凄凉之色,似乎已经被那一句“我不是风定尘”打倒了。李越口气柔和了些:“元文鹏请我赴宴,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我去敷衍一下就回来,回栾州的事,你教教小武怎么个说法妥当。”
文程眼看着他走远,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险些吐血。等他反过气来想要还击之时,李越早已经走远了。
花月楼的宴饮倒不是李越想象中的鸿门宴。元文鹏甚至没有露出半点笼络之意,看来此人倒还真能沉得住气,并非传言中所说的平庸。元文鹏一共就带了两个人过来,都是朝中的年轻文官,职位不高,却都颇能说会道,开始还是官职相称,呼李越为李侍卫,最后就变成了李兄,居然制造出一片宾主言欢的气氛来。不过这种宴饮,时间维持不了很长,如果没了话题,一冷下场来就不好看了。元文鹏显然深谙其中道理,酒到五分就结束了宴会,直到走出花月楼大门,才向李越微微一笑:“文鹏有件礼物送给李兄,”下巴向前面轻轻一点,“放在马车里,一点小意思,李兄笑纳。”说完不等李越回答,一拱手,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夫一扬鞭子,辘辘而去。
李越站在原地苦笑了一下。是有那么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夫站在旁边,恭恭敬敬地低着头。马车制做精致,外表却没有任何表示身份的装饰,帘子垂得严严实实,没有半点动静。
李越慢慢走过去,然后干脆地掀开帘子上了马车,车夫训练有素地跨上车辕,不用吩咐就将马车赶向谨王府。
天已经黑透了,马车里这样垂着帘子,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李越摸到座位上坐下,过了片刻,就有个身体悄悄偎了上来。果然不出所料,是个男孩。行啊,元文鹏的眼力不错,见了如意一面,就知道该送来的不是美女而是少年了。
少年的手很灵活,动作熟练地悄悄往下滑,李越轻轻哼了一声,突然捏住了对方的手腕。稍一用力,少年就吃痛地叫了一声。李越突然一怔,这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熟悉:“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赶紧答话:“暮雨。”
李越一把掀开帘子,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眼看过去,那张秀美的脸瘦削了些,还淡淡敷了些胭粉,可是眉眼依旧没变,还真就是当初西园里的那个暮雨!
“暮雨?怎么,怎么会是你?”李越把声音压得极低,怕外面的车夫听见。如果他没记错,暮雨不是和他那个在天牢做牢头的表哥过着二人生活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园?
“殿——”暮雨也借着那微弱的光线终于认出了李越,只是才吐出一个字就被李越捂住了嘴,只剩下一双激动的眼睛拼命眨着表示内心的激动。
李越慢慢放开手,暮雨立刻扑上来八爪鱼似地抱住了他,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小声地叫:“殿下,殿下真的是你啊?原来殿下你没事……”
“行了,行了,我没事。”李越轻轻拍拍他后背,“你怎么会在中元?怎么会,跟着二皇子了?”
暮雨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表哥他生了重病,钱都用光了。二皇子府里招人,我,我就去了。”
李越皱皱眉:“生了什么病?他现在人在哪里?”
暮雨抹把眼睛:“郎中说是内外伤寒,前几天病得都快死了,幸好二皇子找了宫里的御医来才治好。现在二皇子给了个小院,他在那里养病。二皇子说,等他病好了让他在府里当个侍卫。”
李越还是奇怪:“那你们怎么会来中元?在南祁过不下去了?”暮雨就一男宠而已,纵然他这个摄政王倒了台,怎么也不至于殃及一个已经被遣送出府的男宠吧?
暮雨哭诉了一通,也平静下来了。其实表哥的病已经没事,就是自己又要重操旧业,心里委屈。现在发现居然是旧主子,这提着的一口气也就泄了,听见李越问,扁了扁嘴,道:“还不是因为安定侯。”
李越猛听到这个名字,简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定了定神才淡淡道:“怎么是为他?”
暮雨反而有些奇怪起来:“怎么……哦,殿下,安定侯莫不是一直没有找到你?”
李越只觉得心里一震:“找我?子丹他不是已经——”
暮雨恍然大悟:“是了,殿下一直没有消息,难怪安定侯找不到你。殿下自然也不知道安定侯的事了!”
李越一把攥住他手腕:“你说子丹没有死?”
暮雨疼得呲牙咧嘴,李越赶紧松开手:“你快点说,怎么回事?”
暮雨揉着手腕:“安定侯没死啊。当时他头撞阶石是昏过去了。人人都知道他是殿下的……当时皇上说殿下谋反什么的,凡是殿下的人都要抓,赶过来的官差就把他关进天牢了。我表哥就在天牢当差,是他告诉我安定侯关了进去。安定侯在天牢里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官差们也不闻不问。我表哥跟衙门里的师爷能说得上几句,那师爷说上头的意思就是等安定侯死了,把人送回西定去就算完……”
李越听得惊心动魄,明知道照暮雨的说法柳子丹现在应该活着,可是仍然止不住心惊。
暮雨喘了口气,续道:“我小时候爹妈就死了,那些胯骨上的远亲没人会管我,要不是殿下放了我出来,又赏了银子,我一辈子也别想跟表哥过上安生日子。殿下的大恩我还以为这辈子是报不了了,谁想到有这机会。后来安定侯眼看快不行了,官差们也不放在心上了,棺材都抬进天牢了,表哥就弄了个死人,把安定侯偷换了出来。其实天牢里瞒天过海的事多了,我表哥也替人家干过,知道门路。不过这次不是一般人,表哥怕出事,就辞了那差事不做,我们就离了京城。本想找个乡下地方安静过日子的,谁知道皇上到处在抓殿下的人,我们害怕,就想往西定跑。哪知道西定也乱,一路都安定不下来,一走居然就走到中元来了。”
李越等不及他再絮叨,忍不住道:“那子丹呢?他也跟你们在一块?”
暮雨诧异地摇头:“没有。安定侯在路上把伤养得差不多,就走了。”忽然想起这也算生死未卜,声音不觉低了下来,“他是悄悄走的,我们也不知他去哪里了……”
李越现在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勉强压住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低声道:“子丹他,他都受了什么伤?”
暮雨想了想:“最重的就是头撞石阶的伤,差一点就死了呢。嗓子也哑了,大概也是在街头哭坏的。”
李越觉得心脏几乎就跳出喉咙,勉强压抑着追问:“他的眼睛,是不是也不能见光了?”
暮雨偏头想了想:“原本是怕见光的。天牢那地方不见天日的,何况安定侯哭得太过,眼睛也伤了。后来好些了,只是见不得强光。”
李越一拳打在自己头上。混蛋啊!那个,那个人竟然真的就是子丹!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勇气去看看他的脸!如果当时他再多留一会,或者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你这是做什么?”文程跟着李越一路进了房间,大有不得到答案死不罢休的架势。
李越没回答他,开始整理东西。短刀、绳索、火折子、夜行衣、银两、干粮,一件件摊在桌上,再逐一打包装好,甚至翻出几颗从摄政王府带出来的珠宝装上,只觉不可思议:“你不是要去东平么?”
李越头也不抬:“先去益州。”
文程暴怒:“你当真要去益州同元文景抢人?告诉你,这次你可别指望我帮你!北风我是不会让他去的,莫田也不许去送死!”
李越把背包再检查一遍以防遗漏:“我自己去。人少反而好办事。”
文程暴跳如雷:“行啊你!行啊!桃花劫还不少呢!一会儿东平,一会儿益州,你好忙啊!人家已经是元文景的人了,还未必愿意跟你回来呢!你——”
李越用冷峻的目光截断了他后面的话:“等他回来,关于元文景,我不想再听到一个字。如果有人胡乱说话,就算是你,我也不能放过!”
文程气极,语无伦次:“好,好啊!你最好干脆连元文景一块杀了算了!哦对了,元丰他们不是也见过他?也该一起杀才是!还有,你那位东平的小皇帝可还在房里眼巴巴等着你去救呢,你就这么走了?”
李越将背包捆紧:“杨一幸会跟他去。我把人带出来,也会过去。”
文程哆嗦着嘴唇,突然转身往外走,到了门口脚步一停,冷笑道:“来了?甭指望人跟你去东平了,自己回去吧!”
李越回过头,王皙阳巴着门边站着,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李越轻轻叹口气,放下手头的东西招招手:“进来吧。”
王皙阳慢慢蹭进来,眼睛里带着失望:“你,不会跟我去了。”
李越摸摸他头发:“我说了,你现在只要拖。其实以东平的地势,要做到并不难,我去不去,其实无碍大局。”
王皙阳苦涩地笑:“我知道,就是天塌下来,也没有他要紧。”
李越笑笑:“东平的天还没塌。我会让杨一幸跟你先过去,等我把人带出来,立刻就赶过去跟你们会合,成不成?”
王皙阳低下头,满嘴苦涩,却轻声地笑:“成啊,怎么不成?”
李越心里微微有点歉疚,明明答应了,可又……
“你的伤好点了没有?路上别赶得太急。”
王皙阳仍然笑:“怎么能不急?那是我的国家,我的百姓,就是跑断了腿,我也得赶回去。”
李越无语。这话真的没法再说下去。对王皙阳而言,东平的事最大,可是对他来说,现在他只想去找回柳子丹。
王皙阳抬头看了他一眼:“既然你不跟我一起去,我也不想再耽搁了,我想马上就回去。”
“好吧,我让杨一幸给你安排。”至于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卫清平还在后院里劈柴。李越悄然无声地走过去,从侧面看着他瘦削的轮廓,有些贪婪。清平仿佛接收到他炽热的目光,直起身来,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子丹没有死。”李越凝视着他,不想再避开,看着他的神情由惊到喜,憔悴的脸上竟然焕发出光彩和希望来,自己的心却一直往下沉。
“安定侯他——”
李越一摇手打断了他,目光牢牢锁着他的脸。看一眼,就少一眼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冷硬:“你走吧。”
卫清平猛然睁大了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李越重复一遍:“你走吧。子丹已经受过太多苦,我想,等他回来,不会想看见你。所以,你走吧。如果是要赎罪,那么子丹还活着,你可以解脱了。”
解,脱。清平几乎是梦呓般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真的可以解脱了?或者说,他还能有解脱的一天?
“是。解脱。”李越深深凝视他,想把他在心里刻得再深一些,“如果说从前我不能原谅你,那么从今而后,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了。你的天地不该在这里,你生来,也不是劈柴挑水的人。至于我,我会带着子丹去游历四海,我们会过得很好。我的心愿,你已经帮我实现了,所以,多谢你。”
李越觉得卫清平的眼睛像是燃尽的灰,那一点火光渐渐的渐渐的,无可抗拒地暗下去。然后,他弯腰,轻轻放下手中的斧头,整理一下衣襟,深深向他行了一礼。这种礼节,李越在南祁还从来没有见过。不是以下对上的跪拜,却又有超出平辈之间礼仪的肃穆,像是诀别,又似是初见。清平一直没有抬头,就那么慢慢后退,直到退到院子门口,才突然抬起头来。只是散下来的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睛,旋即,他就转过了身去。他的身体重新挺得笔直,是这些日子在谨王府里从来不曾见过的笔直。仿佛是一柄剑,宁可折断,也不掩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