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骁军队面对的是一座空城。
铁骊狐疑地打量着前面那座精致的小城。这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城里却是黑沉沉的一片死寂,正对他们的城门大开着,像是一张看不到底的嘴。
“城里没人?”铁骅手摸着腰间弯刀,语气中似乎有点遗憾。他自出生便以嫡长子的身份极得宠爱,稍长则骑射出色,加上母亲贵为王后,人人都说他必得王位,哪曾想到有一日能落到这般下场?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全发泄在战场之上,此时见平荫城毫无抵抗,他反而觉得不快,像是精心准备的东西用不上一般,有几分失望。
铁骊微微摇头,向身边副将道:“派百十人进去看看。”
一声令下,当即有百名探子点着火把冲进城去。铁骊和铁骅在山坡上立马遥望,只见百十点火光在黑沉沉的城中来回穿梭,并没有激起任何反应。果然不一时探子全部回报,城里果然是室室皆空,并无一人。
铁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既然如此,我们进城去宿营。这鬼雨,成天连夜的下,真是见了鬼了!”草原上的雨水,说来就来,片刻便停,即使是暴雨,也是痛快淋漓,哪里像这东平的雨一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天连夜,下个没完。那山路上泥泞不堪,树林里连叶片枝梢都往下滴水,潮湿得人喘不过气来。昨夜露宿一夜,人人都是被水泡得难受,现在雨已经下了两天,地上更是泥泞,平荫城既是空的,自然该进屋子里去宿营。
铁骊皱皱眉,迟疑道:“会不会有诈?”
铁骅不屑地哼了一声:“刚才探子不是进城看了么?连个鬼影也没有!再说平荫城这地方连守军都没有几个,四城城门一关,他们能怎样?我看这些日子,东平军队根本被我们杀破胆了,只知道后退!”
铁骊微微摇头。在穆山,他们遇到了殊死抵抗,不过自从他们攻破城关大杀了一批官吏之后,从白关开始,就再没遇到这样的事,各个关卡都是抵挡不住时便撤军。铁骅觉得这是他们杀人立威的结果,东平人怕屠城,所以才不敢死拼,但铁骊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而且这次平荫城是第一个在他们没有到来之前就撤得一干二净的地方,事情若是离了常理,多半就有些问题了。
铁骅用力再抹一把脸,没抹下多少雨水来,可是身上的衣裳甲胄却潮得厉害。北骁冬天虽然冷,可不是这种浸入骨髓的潮湿法,这两天天气稍微一凉,他就觉得膝啊肘啊似乎都有点不自在了。
“这鬼天潮得厉害,军士们都受不住了,再露宿可不行。”若是换了从前,他早就下令了,只是他现在只有这个六皇弟可以联手,而且长弓的制造图样也是他带来的,不能不给予尊重。
铁骊眉头皱得更紧。他在南祁住过十年,对东平的气候尚可适应,北骁这些军士们却是不行。何况露宿郊外,也怕有蛇虫之类。东平这边的蛇虫可不比北骁,尤其是蛇,体小灵活,毒性强烈,真要被咬上一口,没有特制的蛇药根本救不了。若不是父王突然发病,他是肯定不会同意这个季节来进攻东平的。
身边的军士都在默默地等待。这一次出来打仗不比从前,休想背后有什么后援支持,也不求掠财不求侵地,事实上,在东平,他们几乎带不走什么,唯一需要的就是攻进东平的军功和名声,而论功行赏,只有等到他们支持的大王子登上王位之后才能实现。
“城里是仔细搜过的?”铁骊最后追问一句。这种时候,在郊外露宿确实不妥,而且翠关这七道关卡,打下来军士们也已经筋疲力尽,确实需要有个地方休整一下。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铁骊向铁骅点了点头,北骁军士们列成一队,依次进入了平荫城。
民居里果然没有人,却有真正的床和灶。金银细软当然被百姓带走了,但有条褥子,能吃点热食,这已经是很不错了。一时间平荫城里又热闹起来,各家屋顶上都冒出了炊烟。行伍出身的人动作快,也没有什么食不厌精的要求,因此很快的,大家填饱肚子,关上四面城门,派出游动哨,其他人也就和衣倒下。床比起泥地来自然是舒服太多了,所以虽然是头枕弯刀,却也是片刻之间便酣然入梦。
雨线绵绵,城门口的游动哨腰挎长刀站在高墙下,连日的奔袭战斗,加上这潮湿的天气耗掉了他不少体力,虽然极力保持着清醒,眼皮仍然是有点发沉。而且这城里已经探明没有敌人,四面城门又已紧闭,警惕性不免也放低了些,倚着墙有点打瞌睡,只是隔上片刻抬头向四周看看。正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眼前黑影一闪,脖子上突然一紧,平空被吊了起来。后背贴着光滑的石墙,无处借力。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十指徒劳地在脖子上抓着,两脚在石墙上乱踢。只是这雨幕之中,远处的游动哨根本看不到他。不过片刻工夫,挣扎的身体松弛下来,不再动了。绳子放松,尸体滑下,随着下来的还有另外几条人影,迅速地潜入黑暗的街道中不见了。
铁骊和铁骅歇在平荫县衙之中。虽然已经很晚,两人仍是睡不着。铁骊在灯下一遍遍地看着地图,铁骅烦闷地擦拭佩刀,道:“也不知父王现在怎样了?别是已经归天了,二弟三弟却秘不发丧吧?”
铁骊淡淡道:“我倒希望他们如此,我们就有了讨伐的借口。”
铁骅意外地看他一眼:“果然南人狡猾,你真学到了不少。”
铁骊轻轻哼了一声。他可没忘记,当年就是因为铁骅的母亲、北骁王后打压其他育有男丁的妃子,才逼得他告别母亲背井离乡的。若不是在南祁无处容身,西定那柳子轻又是个胸无大志的庸才,他何苦再回北骁来跟铁骅合作?若是现在他还在南祁,按他的想法,是要联合周凤城扳倒摄政王,从而得到南祁小皇帝的重用,那时积聚自己的力量,再徐图大计。可恨这摄政王竟然把他的计划破坏殆尽,他与周凤城,也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幸好那摄政王也被南祁小皇帝除掉,他才算出了口恶气。
铁骅暂时倒还没想这么多。北骁王位继承人之间相互残杀本是司空见惯,传统如此,他并不在意。而且在他心目之中,铁骊是绝对没有资格登上王位的,将来自己称王之后,分他一片草原,赏他大量牛马奴婢就不错了,而铁骊也只有跟自己合作才有出路。
铁骊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暗暗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突然面色微微一变:“你听到什么没有?”
铁骅一怔,侧耳听去,果然外面似乎隐隐有喧哗声。两人同时起身,还没奔到大门口,已经有亲兵一头扎进来:“大王子,六王子,起火了,起火了。”
铁骅暴喝一声:“慌什么!不就是起火吗?扑灭就是!”
亲兵喘着气连连摇头:“是全城,全城都起火了……”
这下铁骅才变了脸色,铁骊早一步蹿出县衙大门,抬眼望去,绵绵雨幕之间果然火光跃动,分明是四面都着了火。铁骅犹自在吼叫:“这是谁干的?还不快救火?”
亲兵直摇头:“城里几口水井都被人弄坏了井栏,打不上水来。”其实就算能打上水来,一桶桶的,几时才能把火扑灭?铁骊一言不发,牵出马匹来一跃上马:“恐怕中了埋伏,大哥,我们快撤!”
街道实在太窄。铁骊和铁骅策马往城门跑的时候只有这个想法。本来天上下着雨,火势并不会很快烧起来,北骁军士虽然睡得很沉,也有足够时间冲出屋来。可是街道如此狭窄,就算跑出屋子,两边的火焰烟气也足够把人灼伤薰倒,所以只有出城才安全。可是远远已经看见城门,铁骊心里却是一紧,因为城门上的牌楼烧得火焰腾腾,该是被人浇上了油才会着得那么起劲。已经有些住得离城门近的军士跑到了城门口,可是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刚冲出城门就齐齐自马上滚了下来,只剩马儿长嘶一声,跑进黑暗中去了。
铁骅不由一勒马缰:“外面有人!”四面黑暗,兼有雨幕,谁也看不见外面有些什么,贸然冲出去,在火光之下露面,正好给人送做靶子。
铁骊沉声道:“只怕还是得冲。”他话还没说完,南边传来一声轰响,众人回头看去,南城门上的木质牌楼已经不见了,火光却更盛。铁骊冷冷道:“看见了罢?牌楼烧塌,出路就断了!”倘若众人都被困在这城里,房屋这样烧下去,人人就算不烧死,也会被烟薰倒,到时候东平人进来,还不是手起刀落,跟割草一样容易?
铁骅脸色一变,立刻鞭马前冲:“那还不快走——”他和铁骊因为尚未睡下,因此甲胄不曾离身,现在只要遮住头脸,普通箭矢一下子还射不倒他们。外面不可能有太多东平军队,不管怎么样也比困死在城里强!
铁骅一声令下,十余名亲军当先开道,往城门口冲去。果然一到城门口,外面又是几支箭矢飞来,并不密集,可是被射中的人却立刻栽下马去。铁骅大惊勒住马缰,这几箭的力道他看得清楚,明明并不致命,顶多也就是个皮肉伤,以北骁军士的骁勇,怎么会轻伤便落马?
“这箭上有蹊跷!”
“恐怕是蛇毒!”
“怎么办?”铁骅握着马缰有些没了主意。
“还得冲。”铁骊看看背后,已经有许多军士从房屋里跑了出来,街道上越来越挤,马匹惊恐不安,如果不出城,早晚得自相践踏。而且这箭矢并不密集,就算支支见血封喉,也不能把军士们全部毒死。
“冲!”铁骅到此时只能听铁骊的,一声令下,所有军士一起向外冲去。果然前面箭矢不断射来,但大部分人还是冲了出来。也幸好他们选的是北门,北门的牌楼最为结实,烧塌时间用得最长,但饶是如此,走在最后的百余名军士还是被塌下来的牌楼挡在了城里,还有两人带马都被压在了牌楼下面,活活烧死的惨叫在雨幕中格外凄厉。
“我们还有多少人?”逃出了平荫城,铁骊已经冷静下来。虽然背后那座小城火光熊熊,里面不时传出凄惨的叫声,他却已经在清点人数了。逃出城来的有一大半人,当然现在困在城中的人也未必个个都能烧死,但是他们现在是在东平境内,军士死了一个就少一个,得不到人员补充,因此即使只死掉三分之一,也是莫大的打击。
尖锐的哨声从四面响起来,点点火光亮起,四面山坡上环立一排东平军士,人人手中张弓搭箭,指着麦田里狼狈不堪的北骁军队。
“大王子,六王子,两位登门久矣,朕不曾招待,失礼,失礼。”
铁骊铁骅同时抬头怒视在火把之下的王皙阳,东平这个年轻皇帝能将自己兄弟困死在深山之中,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两位还是稍安毋躁的好。我这些军士们手中可都是见血封喉的毒箭,万一射伤了两位王子,嗯,朕这里还真没有那么多解药呢。”
铁骅看一眼铁骊,铁骊用眼角余光看看,他们现在站在一片麦田之中,离王皙阳所站的山坡虽然远了点,但东平军士并不多,大家一起冲上去,只要能拿住东平皇帝,死多少人都值。
“怎么,两位想过来跟朕叙叙?那朕可要劝两位三思而后行,要知道各位身前可是一道道地弩,嗯,至于地弩上有什么,想必也不用朕多说了。”
铁骅目光一扫,并没有看见什么机关,冷笑一声:“别听他的,冲!谁抓到东平皇帝,本王子重重有赏!”
北骁军士倒未必是想要这重赏,但此时此地,显然是抓到东平皇帝最为有利,于是铁骅话音未落,站在最前面的军士已经或策马或步行地冲了上去。可是他们刚刚冲到麦田边缘,立刻滚倒了一片,剩下几个侥幸冲出麦田的,却又被山坡上的军士射倒。这一下倒下近百人,后面的人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王皙阳脸上笑容更加甜美:“怎么,大王子敢是不相信朕的劝告?”他垂在身侧的手心湿漉漉的,不是雨水,而是冷汗。事实上,麦田边上只有一排地弩,本来是拿来对付普通野兽的,谁会层层设防?就算他们赶在北骁军队到达前又埋了一些,也不能将北骁军士全部射死。如果北骁人真的拚上了命要蛮干,他还真挡不住他们冲上来。
身后有人靠近了些,温热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耳朵上:“别紧张,他们现在比你还紧张呢。”
王皙阳把手往后伸,摸到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他硬把自己的手往里插,那只手也就张开来包住了他,手心是滚热的,紧紧地包着他冰凉的手,传来一阵温暖。
铁骊脸色铁青,但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他觉得东平人可能是在诈他们,但东平毒箭的利害他在南祁就听说过。东平境内蛇虫无数,若单是一种蛇毒或者还好对付,但东平人经常将蛇毒蝎毒蛛毒混合在一起制成见血封喉的毒药,这个若是没有对症特制的解药是绝对不行的。如果万一东平皇帝并不是在诈他们,军士们冲上去就是送死。等军士们死光,他和铁骅也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铁骅比他更不想冒险,他还想回国去承继王位,可不想死在东平。
王皙阳心里略定,不自觉地又把那只温暖的手握紧了些:“二位,何必这么剑拔弩张,我们谈谈如何?”
铁骊惊异地看一眼铁骅。东平这是,要跟他们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