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日如年。洛无风今日才算真正识得个中滋味。
寂原城的皇帝营帐里,只有他和柳子丹两人面面相对。探子的第一批消息已经传回来,大黑山确实异动,而且其势之剧远超往年,可是并无人知道圣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消息还不如没有,听了只是令人更加忧心。
“这些探子全无用处,这么久了连个的当消息也传不回来,再这样拖下去,万一皇上有什么不测,我隐瞒不报,就是大罪!”
柳子丹这些天也是瘦了一圈,只是他比洛无风沉得住气,闻言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这才不过两天,而且事关北骁圣山和王位传承,探子自然难以打探,还是再等待几日吧。”
洛无风烦躁地道:“你倒是沉得住气,可我——”话犹未了,只听帐外侍卫道:“洛大人,陈卫尉又来了。”
洛无风皱眉道:“又是递送急奏?把奏折收进来打发他走。”
帐外侍卫迟疑道:“只怕不行。他带来了皇后的手书,一定要亲呈皇上。”
洛无风呼地站起来,登时变了脸色。后宫嫔妃,片纸不得出宫,唯有皇后一国之母例外。陈奇虽然只是个骠卫尉,但他持有皇后的印信手书,又打着皇后的旗号,洛无风一个中书令,是根本拦不住他的。事实上,这事虽然不十分合规矩,但除了皇上之外,任何重臣亲臣对皇后印信也要退让三分的。
“怎么办——”
柳子丹看一眼帐外黑透的天色:“就说皇上已经休息,今日太晚,明日再说。”
“这样搪塞也不是办法……”洛无风真是无计可施了。
柳子丹叹口气:“那,只怕就要直说了。只要皇上安全归来,无论你有什么罪,都不要紧了。”
洛无风跺跺脚:“也只能如此!我先出去,看能否打发了他。”
柳子丹心里明白。洛无风隐瞒皇上行踪,这是大罪,倘若王皙阳平安归来,自然可以赦他,但倘若王皙阳有个三长两短,洛无风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可是从目前的消息来看,王皙阳究竟情况如何,实在没个着落。就连李越,也没有半点消息。虽然他临行前答应过自己一定会平安归来,可是世事往往弄人,谁又能斗过老天呢?自己固然是存了与他同生同死之心,但若能同生,谁又愿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身后之事上呢。一时间他心里不知翻腾过了多少念头,蓦地翻上一阵酸苦,不由自主将头抵在手臂上,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口气还没有叹完,忽听背后有人道:“叹什么气呢?”这声音微微带点笑意,竟是无比熟悉。柳子丹心头剧震,猛地转过身去,声音都微微发颤:“你,回来了!”只见身后一人从灯影后走出来,虽然身上衣裳破烂,脸上黑瘦得不成模样,但看在柳子丹眼里却只觉亲切无比——不是李越又是哪个?
柳子丹只想立刻扑上去,可是双腿发软,怎么也挪不动步子。眼睁睁地看着李越走过来,熟悉的气息带着泥土青草的味道一下子包围了他:“对不住,回来晚了,让你担心了。”
洛无风走进营帐时,陈奇明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他进来,便冷笑道:“洛中书,下官此次可是奉了皇后千岁的手书而来,洛中书不会连千岁的印信也要阻拦吧!”
洛无风轻咳了一声,道:“陈卫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皇上已经睡下,陈卫尉难道只要惊动皇上不成?”
陈奇翻翻眼睛,冷笑道:“洛中书千万莫要这般说话。下官怎么敢惊动皇上?既然下官来得太晚,那就等到明日再求见皇上亦可。不过下官临行前,皇后千岁叮嘱务必将千岁手书面呈皇上,洛中书不会再想出什么借口来阻拦下官吧?”
洛无风心中暗暗叫苦,只是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正想先打发他走,帐外已经有人接口笑道:“陈奇,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无风是奉了朕的令,想来丞相那边也误会不少日子了吧?”这话音听在洛无风耳中,如同天籁一般,竟然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倒是陈奇骇了一跳,满以为不会见到皇上,谁知竟然出现,忙不迭起身跪拜,小心翼翼道:“臣数次前来送达奏折,总不得见皇上,便是丞相亦十分担心。今有皇后手书嘱臣务必面见皇上请安,这才大胆来寻洛中书,并非敢妄自揣测什么。”他一面说,一面偷眼去看王皙阳,一看之下,只觉皇上又黑又瘦,迥然不似离京之时的模样,不由暗暗猜测。
王皙阳早看出他心思,淡淡道:“皇后印玺不出后宫,这个规矩皇后难道不知?”
陈奇听这口气不大对,赶紧收起胡乱心思,低头道:“实是皇上久未回京,边关又不安定,皇后忧心。且今有一桩大喜事要禀报皇上,因此……”
王皙阳哦了一声,颜色稍霁,道:“什么喜事?”
陈奇松了口气,连忙将袖子里的帛书送上,小心笑道:“真正是大喜事,皇后诊出喜脉,臣在这里恭贺皇上了。”
王皙阳眉梢跳了跳,接过书信看了一遍,微微露出点笑容:“果然是喜事。恰好边关战事已平,朕正要回京,倒是双重之喜了。”
陈奇心里嘀咕,边关战事平定自然是喜事,但又怎么能与皇后有孕相比?毕竟这是皇上第一个子女,若是儿子,便是长子兼嫡子。这是何等大事,与普通战事平定如何能相提并论?不过这话他也只敢放在心里想想,哪里敢说出口来,规规矩矩请了安退了出去。
洛无风早有一肚子的话急欲涌出,只是碍着陈奇在场,拼命忍住。此时见陈奇退了出去,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什么君臣规矩,连声道:“皇上总算是回来了!怎么这般黑瘦?只听士兵说皇上也进了北骁圣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臣派了人手,只是打探不出,当真是望眼欲穿!皇上怎么反倒自己回来了?可受了什么伤不曾?”
王皙阳笑道:“无风你这般多的问题,教我一时怎么答复?总之我没有受伤,且北骁如今是幼主继位,对我东平只有好处。这样算来,我就算吃点苦头,也值得了。倒是这些日子全靠你支持,你却是辛苦了。”
洛无风眼眶发热,强忍道:“臣怎么说得上辛苦。皇上以身犯险,这倒是臣最担心的。”
王皙阳低头笑了笑,道:“以身犯险么?其实也没有什么。”
洛无风小心翼翼道:“听说北骁圣山异动,皇上受惊了。”
王皙阳微微叹了口气:“受惊?我倒愿意多受些惊……”
洛无风听出点端倪,试探着道:“皇上悄无声息地回来,可是殿下护送?”
王皙阳微微一笑:“你跟我说话,还要这般小心么?是啊,若不是他,我又怎能悄无声息地潜进营地?”
洛无风不禁向帐外张望。王皙阳看他一眼:“不用看了,他不在这里。”
洛无风听出他语气失落,不敢再说,道:“夜已深了,皇上又是远道归来,还是快些休息——”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那边营帐之中还有个柳子丹,后面的话便哽在喉中说不出来。王皙阳惘然笑笑:“我就到你帐中休息吧,那边,还是留给他们。”
洛无风不敢说话。王皙阳微微出神片刻,振作了一下精神笑道:“无风,你可不知北骁如今乱作了一团,对我们正是大有好处。走走走,今夜你我二人抵足而眠,正好筹划一下。虽是战事平定,这其中的事情,还多着哩。”
洛无风不想说,可又不得不说:“柳公子……皇上却要如何安置?”
王皙阳仰头想了想,微笑道:“皇后有孕,朕倒想请他留下来做太子少傅,只是不知他肯不肯呢。”
洛无风张开了嘴合不拢来:他的皇上竟然已经把主意打到还没生出来的孩子身上?就是不知那位让皇上费尽苦心的人,究竟能不能体会……
而王皙阳煞费苦心想要挽留的两个人,此刻正在营帐里亲热成一团。
“你受伤了……”柳子丹轻轻抚摸着李越身上已经结痂的伤处,紧皱着眉,“北骁圣山里究竟有些什么?”
李越头枕着手臂,微微笑笑:“无非是狼虫虎豹一类,没什么新鲜的。”
柳子丹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若真是普通的狼虫虎豹,铁骊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圣山也就不成其为圣山了。但他也知道李越是不愿自己担心,于是强行忍住不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如此说来,北骁的事就算平定了?”
李越想了想:“应该算是吧。北骁现在一连死了四个王子,还都是能征善战的,也得算元气大伤了。现在他们奉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为王,单是教育他为王之道就得大费心思,何况幼主继位,百官恐怕也要有变动,他们巩固自己的地位,也得花费工夫。这样算来,至少十年八年之内,北骁是不会大规模对外作战了。”
柳子丹轻轻吁了口气:“那,我们可以离开东平了?”
李越迟疑一下:“你不愿意住在东平?”
柳子丹讶然:“难道你打算久住东平?”
李越微微苦笑:“我只是觉得东平还是可以久居之处……你想去哪里?回西定?”
柳子丹犹豫着摇了摇头:“不。”回西定做什么呢?他早已不是九皇子了,更何况在西定皇族的族谱之中,他是个已经死了的人,还是个没有资格葬在皇陵的死人。
“那你想去哪里?”李越温柔地看着他,“不然,我们就周游天下?哪里都去玩玩?”
柳子丹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他自幼饱读诗书,但亲身出行次数却并不多,尤其是做了质子之后,就是在南祁京城里的自由都受到限制。后来倒是远赴中元,但却是逃亡而不是游玩。所以细细算算,他活了一十九年,还真不曾痛快地游玩过。
李越看他眼睛发亮就知道这个主意一定合他心意,不禁轻轻笑了起来:“那我们明天就走。”
“明天?”柳子丹看看他憔悴的模样,摇了摇头,“你身上还有伤呢,等伤好再走不迟。”
李越没再坚持。其实柳子丹看得见的都是外伤,并没有什么,真正让他伤重的是在水流中那木头的一撞,肋下一直阵阵做痛,幸好是骨头没有断,否则单这几日从北骁赶回来他就吃不消。柳子丹看着他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心里不由一阵怜爱。本来等得筋疲力尽的,这时反而睡不着了,索性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手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触手只觉涩滞,可知这些日子风吹日晒多么辛苦,不由心中后悔,刚才不该拉着他说话,该先准备些热水让他好好洗浴一下才是。不过看李越睡得香甜,也不忍再叫醒他,只是心里暗暗盘算明日一早该准备些什么。到底也是吃不香睡不沉地熬了十来天,盘算了一刻,眼皮也沉了起来。本想是一夜不睡好好守着,倦意上来再也支持不住,蜷在李越身边也沉沉睡了过去……
边关战事平定,皇上御驾返京,碧丘自然热闹非凡。洛绮从一早就坐立不安,单是一头长发就叫侍女梳了又梳,百宝盒里无数的首饰,哪一件都觉得不够好看。随嫁过来的侍女抿着嘴直笑:“娘娘不用再费心思了,好看得很呢。”洛绮嗔她一眼,正要说话,忽然一个侍女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慌张道:“娘娘,娘娘不好了。”
洛绮被她吓了一跳,面色一沉:“什么不好了!这般慌张,成什么样子!”
侍女急得道:“娘娘,奴婢听说,北骁派人前来求亲,送了一位公主,就紧跟着皇上的车驾进了京呢!”
洛绮怔了一怔:“当真?”
侍女连连点头:“奴婢怎敢说这谎话!听说是皇上已经离开边关,北骁才派来使者,听说皇上返京,立刻就跟着来了。为表诚意,直接便将公主送了进来,算来皇上今日回京,那公主明日就到了呢。”
洛绮怔在当场,半晌才强笑道:“北骁意图和亲,这是好事,你怎么反说什么不好,真是糊涂心思。”
侍女嗫嚅道:“可是奴婢听说,北骁送来的公主年轻美貌,又是北骁先王的亲生女儿,身份亦不低,恐怕……”旁边侍侯的侍女连忙道:“不懂事的东西,北骁那些野蛮之人,再怎么貌美,又怎比得上娘娘?还不快退下了!”那侍女也觉自己说得不好,赶紧顺势退了出去。
洛绮怔怔坐了一会,低声道:“皇上已经回京了么?若是没有,快去将祖父请来……”话犹未了,便听院中内侍高声道:“皇上驾到——”那下面的话自然顾不得再说,连忙就迎了出去:“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一路奔波辛苦了。”口中说着,心中稍稍宽尉——皇上一回京便来青桐宫,可见还是重视的。
王皙阳笑得温和,说出口的话却让洛绮心里咯噔跳了一下:“陈奇送了皇后的手书给朕,朕自然得赶紧回来。”
洛绮自幼受的都是要做皇后的教导,说话听音极是在行,一听王皙阳这话说得古怪,既没有夫妻久别重逢的欢喜,更没有对她身怀有孕的重视,立时紧张了起来,小心道:“臣妾实在是担心皇上,而且太医诊出喜脉,臣妾一时欢喜,想尽快告知皇上这好消息,所以……”
王皙阳抬抬手示意她坐下:“皇后有孕,自是举国之喜,朕也开心。不过后妃玺印,不出后宫,皇后让陈奇拿着手书去闯军中营帐,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让人指摘皇后不懂规矩?”
洛绮万万没想到把皇上等回来,迎头就是一番训斥,眼圈不由红了,垂头道:“臣妾思念皇上,忘了规矩是真,可万不敢让陈奇去闯军中营帐,望皇上明察。”
王皙阳淡淡哦了一声:“朕想皇后自幼受教,也不会如此失礼。想来是陈奇不知分寸,狐假虎威了。来人,将陈奇削去骠卫尉之职,下放军中喂马。”
洛绮脸色苍白,只是不敢再说话。后妃不得干政,这也是规矩。刚刚她已经被指责犯了规矩,哪敢在这时再去触怒皇上,只有低头不语。王皙阳处置完了陈奇,脸上又是和颜悦色了:“皇后既是身怀有孕,便要小心了。听说朕去边关这些日子,皇后夜不安眠,这却不好,身体如何受得了呢?太医们可是每日来请脉的?开的方子,皇后可要好好服用才是。”
洛绮被他一硬一软一冷一热,说得眼泪也要掉了下来,强忍道:“多谢皇上关切,太医每日里都来的,都说臣妾身体还好,皇上不用担心。”
王皙阳往椅背上一仰,道:“还是回了宫里舒服,朕在边关那些日子,虽然军中已经竭力奉承,哪里比得上宫中呢。”
洛绮赶紧拭了泪道:“臣妾真是糊涂,皇上远途奔波,该叫人先准备浴水才是。”
王皙阳摆了摆手笑道:“皇后不用再操心这些了,保重身体要紧。倒是有件事,朕要跟皇后商量。”
洛绮心里又是一紧,王皙阳已道:“边关此次平定,全仗北骁内乱。如今北骁奉了幼主登位,一时是大不如前了,因忌惮中元势力,倒想与我国结好,因此居然送了位公主前来和亲,明日只怕就要到京了。”
洛绮心中凉凉的,却只能道:“那真是要贺喜皇上。如此一来,两国结好,再无战事,岂不是万民之福。”
王皙阳点头笑道:“再无战事未必,不过十几年的平安总是有的。朕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将这位公主指婚给哪一个为好?”
洛绮猛地抬头:“皇上——”
王皙阳轻笑道:“皇后难道以为是朕要纳她么?”
洛绮喜出望外。虽是自幼便知,将来做了皇后,中宫之位虽尊,却是极难得宠的,更不必说独宠了。且皇后必得胸怀宽大,对于纳妃之事不但不得反对,有时还得亲自操持。不过教育虽是教育过了,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又是新婚不久,真说到纳妃,又怎能全不介意?现在听说皇上竟然不是要自己纳妃,也顾不得被皇上戏谑,面色微红道:“臣妾糊涂。”
王皙阳哈哈一笑,道:“不过北骁送来的总是位公主,朕此时没有适龄的皇族子弟可以指婚,但也不能随便在官员中挑选。朕的意思,要在皇后族中选择一人,皇后看哪个合适?”
洛绮此时福至心灵,脱口道:“说到臣妾族中之人,无过于中书令了。既是臣妾族人,又是皇上的重臣,何况少年英俊,配公主是极合适的。”
王皙阳点头笑道:“皇后说的是。不过无风只是庶子,恐怕——”
洛绮低头道:“这也不难。家叔当初只因其母出身太过微贱,若为正室恐怕不足服众,如今母凭子贵,皇上重用其子,自可加封其母,到时其母扶为正室,中书令自然不再是庶子,匹配公主恰好合适。”
王皙阳哈哈笑道:“果然还是皇后聪明。不过这是家事,朕也不好过份干涉。而且无风之父虽是正室早亡,却已续弦,又如何扶正呢?”
洛绮心里明白,道:“此事交由臣妾去办,皇上只管放心便是。”
王皙阳微笑道:“皇后也不要太过操劳了,还是腹中胎儿要紧。朕想礼尚往来,北骁幼主今年不过一岁多些,若是皇后生的是公主,正好与北骁幼主结个亲事,若生的是皇儿,也可结个兄弟,将来两国国君兄弟相称,自然不动刀兵。所以皇后腹中孩儿可是身负重任呢。”
洛绮听得呆了一呆。王皙阳这话无疑是说:如果生了女儿,将来就是远嫁他国;但若生了儿子,便是未来储君。她不由自主去摸自己小腹,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惊是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