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走进后台休息室的时候,藤川凉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透过化妆台上的镜子看见有人进门,以为是其他工作人员,于是回头简单打了招呼。但在看清来人后又立刻站了起来,“忍足,”藤川凉有些惊讶,“你来这里做什么?”与此同时前台的演出临近终结,乐声渐渐低了下去,缥缈不定,然后在下个瞬间,一切归于寂静。
掌声像潮水一样透过幕布和连接前后台的走廊灌进来,起起伏伏盘旋在室内。
忍足先是笑而不答,但在藤川凉长时间的注视下还是开了口,“随便看看,”他耸肩,语调轻佻漫不经心。他知道即使这个答案明显透着敷衍,以她的性格依旧会就此收口不再追问。想到这里他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同龄的女孩子——柔软的褐色额发,灯光下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的睫毛,鼻梁,嘴唇,最后又回到那对松绿色的瞳孔,它们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湿润清澈的色彩。
从这年的四月到十月,他们认识不过半年,严格来说仅仅是校友关系,除此之外无论班级或社团都没有太多交集,私下双方也从没有刻意接近对方的意思。但事实上这几个月来他们却已经共同经历了许多,包括夜游包括所谓的约会,期间他还曾亲身参与了涉及到她过去的纠结戏码,目睹她的失措,无奈,隐忍和决绝,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其中具体的故事。
对此早些时候迹部曾经揶揄他:“不错,钓到了藤川家的大小姐。”
忍足有些不解:“大小姐?你不是说她和藤川家早就没了关系?”
迹部扬起嘴角笑了,“那是从前。但以后会是的。”
其实很久以前忍足就察觉到,尽管同样面对这个春天才从立海考入冰帝的外来者,但迹部对藤川凉的了解明显远高于他,比如她那向来缄口不提的家庭背景和状况,这些迹部从一开始就了如指掌。而于他,他对她的了解则基本缘自生活中的接触,语言和眼神的交流,或是某些事件上的旁观视角。他向来对自己的眼力自信,知道她有所隐瞒,并理所当然地认为能读懂她。但在逐渐推测了解到她的过去后他开始疑惑,十六岁的她固然有这个年龄特有的不成熟的一面,但之前有许多次,她说的话做过的事,却又分明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味道。
与其说成熟,更像是站在俯视的高度观察这个世界。
虽然知道忍足是在思考什么,但这样的眼神还是看得藤川凉有些不自在。这时前台通往休息室的走廊传来噪杂的声响,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混在一起,显然是刚刚结束演出的弦乐队正陆续往回走。她抛下忍足出了门,抬眼就看见鹰司向休息室走来,“很顺利,”像是读懂了藤川凉眼神里的询问,鹰司咧嘴一笑向她作出手势。藤川凉表示祝贺,然后便和鹰司一起回休息室取随身行李。进门后她看见忍足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口袋,脸上是礼貌温和的微笑。藤川凉走到他身边,刚想向他介绍,却分明听见背后的鹰司忽然顿住了脚步。
藤川凉转过身,意外地看见鹰司停在门前,灯光下她的表情有些复杂。
“侑士……?”良久她才小声试探,语调里是明显的惊讶。
“好久不见,鹰司老师。”忍足扬起嘴角,淡淡的语气。
“那个,侑士,你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国一时就到了东京。”
“这样……但我一直没见过你呢。”
“因为东京很大。”忍足推推眼镜,“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嗯,托你爸爸的福,这几年都很好。”鹰司的表情缓和下来,又反问,“你呢?”
“很好。”斩钉截铁的语气。
而在说完这句话的后一秒,忍足忽然上前一步从背后将藤川凉抱了满怀,并将她锁在双臂搭起的桎梏里,不容她做出任何反抗。猝不及防的藤川凉头脑空白了几秒,紧接着为当下的状况大吃一惊。就在她几乎就要叫出声来时,忍足又低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用一种暧昧至极的动作凑近她耳边,温热的鼻息喷在对方的脸上,“不要动,顺着我说的做就可以了,”极轻的声音,距离近到他能够清晰地闻到藤川凉头发上的香茅味和衬衫领口洗涤剂的味道。然后他抬头笔直地看向有些失神的鹰司,扬起嘴角笑道,“你看,很好吧。”
刻意的,甚至带着淡淡挑衅意味的语气。
忍足的反常举动,那两人明显的熟识再加上这样的眼神交流与对话,尽管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心里其实已经猜到大半。而藤川凉也意识到自己成了忍足利用的工具。她有些生气,于是试着想要挣扎对方的桎梏,谁知几次三番还是动弹不得,偏偏又也狠不下心当面将他拙劣的演技揭穿。无措间她只能暗暗用皮鞋的硬跟大力踩向忍足的前脚,并如愿听见忍足明显地倒抽一口气。
可精明如忍足却似乎摸透了她不会无情点穿他的心理,不仅依旧没有放手,反倒越箍越紧,像是变相的小报复。“凉,”他保持着刚才的无害微笑,当着鹰司的面用低沉的关西腔调叫她的名字,然后再一次凑近过去,带着无比温柔的表情,用只有藤川凉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警告她:“都说了,你还是不要动比较好哦。”
两个人暗暗较劲的时候鹰司却忽然笑了,“原来如此,看来侑士长大了啊。”
箍紧自己的双臂明显松了一下。藤川凉叹了口气,觉得忍足真是个悲剧。
这场拙劣的戏码终结于其他人的到来。而当鹰司随着弦乐队离开后,休息室内再次恢复了原先空荡荡的光景。藤川凉走向坐在沙发上的忍足,脱下外套挽起衬衫袖子,给他看刚才在较劲中留在上臂的红箍印,“看,你干的好事。”忍足无谓地耸肩,“要不要我也脱鞋给你看看?”
藤川凉不再说话。末了她冷笑一声:“我原以为你很聪明,看来也是个笨蛋。”
忍足支起下巴笑了,“是啊,笨蛋。”
他用了在东京的这四年时间长大,个子更高,人更英俊,也理所当然更受欢迎。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以为自己已经能够直视那些过往,能够放下那些该放下的东西,却不料所有信心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而更令他沮丧的是,他终于发现,无论是三年前十二三岁的自己还是四年后十六七岁的自己,他所曾经为之失落或期待的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而现在,舞台已经崩塌,或许也该到剧终的时候了。
他说,“我刚才一定笑得很难看。”
藤川凉重新套上外套,“知道就好。”说完转身往门外走。
途中她清楚地听见有手机铃声从背后传来,紧接着是忍足与对方通话的声音,声音很小听不清具体内容,藤川凉对此也没有理睬。只是她的手才按上门把,刚要拧开却又忽然听见忍足开口叫她,“凉。”依旧是固执地直呼名字。藤川凉迟疑地回过头,正看见忍足迎着她的目光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皱眉看了看表,然后径直朝她走过去,一面问她:“你现在有没有空。”
藤川凉先点头,想了想又摇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陪我去个地方,我要确认一些东西。”
“确认什么?你的鹰司老师?”藤川凉扬起嘴角,语气中是明显的嘲讽,“恕不奉陪。但如果需要的话,你只要从这里走出去,随便拦下任何一个经过你面前的女孩子就行了。”
“你误会了,不是这个,”忍足却似乎并不介意她语气中的无礼,反而大度地笑起来,目光清明,“听说过今晚的那个计划么?”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抱起手饶有兴致地观察藤川凉表情中的细微变化,并成功捕捉到了一瞬的动摇,“如果好奇的话,就跟着我来。”
最后在藤川凉的默认中,忍足伸手率先拧开门把,侧身做出一个让对方先出门的手势。
“在不会添麻烦的基础上,多一个人共事,总会有趣一些。”
“哈,那我还真是荣幸。”藤川凉不禁揶揄。
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后台,学生会的成员早已离开去忙其余的工作,途中也再没有碰到其他熟人。在路过讲堂正厅的后门时藤川凉特地探头去看,包裹在周围黑暗中的舞台上正上演着经过适当改编的经典剧目,聚光灯将身穿古典洋服的演员包裹其中,透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独特氛围。“演的是《纯真年代》。”在观察片刻后藤川凉自信地下了结论,忍足仔细听了一下台词,也点头表示赞同。藤川凉读过原著小说而忍足看过改编的电影,因此两人对故事情节都十分熟悉。他们知道那是个关于发生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纽约的,上流社会的悲剧罗曼史。那些看似光鲜的表像背后,隐藏的却是深深的残酷与悲伤,绝望与无奈。
这或许是最不像斯科塞斯的影片了。忍足如是评价。
他们干脆走进了讲厅,站在最后端角落的阴影里,讨论中两人间之前还紧绷的气氛也渐渐缓和,先前的尴尬似乎已经不再有。间幕的时候藤川凉甚至大胆调侃忍足道:“看来你恢复得比我想象要快。”忍足先是明知故问,“恢复什么?”然后在藤川凉笑着接口说“别装了,我还没迟钝到连这都意识不到的地步”后讪讪笑了起来,末了他深吸了口气,“都已经过去了,”他的视线落在远处舞台中央,那里的幕布正重新掀起。
或许从现在开始,他可以真的试着放手,试着遗忘。
然后在新一轮故事展开之前,他们悄然退场。
出了门才发现天色渐暗,不知不觉已经是接近六点的光景。
秋天的夜晚已经来得早了起来。从傍晚开始,混合着金红和暗紫色的夕光就占据了头顶上的整片天空,色彩浓烈地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那是调色板上永远跳不出的奇妙色彩。它们攀上屋顶攀上建筑墙面,或是扫过林间枝头,最终沉入黑暗消失不见。
两人沿原路穿过中庭,又顺着缓坡攀上校方行政专用的本部栋。
那是位于学校至高点的高楼,由楼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座校园。平日里有包括校长理事长等的校方工作人员在其中办公,但由于文化祭活动的关系,本部栋在这样的时候已经少有人在,从越发逼近的夜色中看,整栋楼内几乎一片黑暗,只有零星窗口亮起灯光。“七点后这里的职工会下班,”忍足说,一面与擦肩而过的某个老师打了招呼。
藤川凉一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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