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馥雪的话如同一个石头重重砸在容莺头上,她恍然了好一会儿,才凝神问道:“王夫人此话何意?”
见容莺脸色沉下来,王馥雪无奈地摇了摇扇子,说道:“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公主再问可就说不出了,不妨去问问闻人湙的人,我听说他有个侍卫在你身边,没准儿你威逼之下,他肯说出实情呢?”
王馥雪与她非亲非故,犯不着如此帮她,容莺不好再缠着她追根问底,正想暂时离开,王馥雪却开口道:“公主这几日要不来我府中住着,也好陪我说话话解个闷,公主府可不是什么安生的地方。”
容莺听出她话里有话,皱眉道:“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王馥雪掩唇轻笑,满头珠翠颤巍巍的晃着。“我还当公主如从前一般心思单纯,如今看来竟也学聪明了。”
她说到这里,脸上笑意渐渐敛去。“赵勉身负血海深仇,偏又做不到狠辣无情,对你那跋扈的三姐一往情深,凡事一到她身上就变得拎不清。如今洛阳出大乱,你与闻人湙的干系非同一般,与她朝夕相处,就不怕她对你下手吗?”
容莺被她戳中心思,便没有推脱,向她道了谢。
“我还当你会相信你那三姐姐,不肯听我的劝呢。”
容莺摇头道:“三姐姐是皇后所出,从小不受人拘束,我愿为了三哥豁出一切,她也能为了皇室尊荣杀亲杀友,我不会高估自己的与旁人的情分。”
“还是个懂事的。”王馥雪满意地揉了揉容莺的脑袋,挽着她的胳膊往后院走,一边说道:“去说一声,公主留在我府中,这些日子就不回去了。”
阳春三月,战火不休,一直到春末,洛阳之难仍未解决。容莺留在王馥雪府中的时候并未闲着,在封慈口中问不出个缘由,便一直在寻名医去查清闻人湙中了什么毒。
王馥雪在经商上是个天纵奇才,她的母亲是富商姬妾,父亲是做船运生意的,她幼时一年里十个月都在船上度过,见识过天南地北的商贩。她母亲年老色衰不得宠爱,她便靠着聪明玲珑在船上与人打交道赚些小钱,后来渐渐地扩张了人脉,生意也越做越大,熬死了父亲后将他的钱财都攥在了手上,一路摸爬滚打才到今日的地步。
后来因急着赚钱惹了事,才去想着嫁给卫尚书的儿子,谁知那卫郎君是个胆小怕事又懦弱的,她一生气,索性嫁给了他老子,靠着尚书夫人的地位将生意做得越发大了。
卫尚书也是到将她休弃后才知晓自己的夫人是个顶有钱的富商,再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王馥雪手腕狠,什么都能拿来做买卖,而她也不吝于指点容莺,甚至将自己一家极好的铺子送给她去练手。
容莺疑惑王馥雪为何对她这般好,便推阻了几次,王馥雪却柔柔笑道:“我可不是什么爱发善心的好人,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有人替公主付了酬劳,你安心受着便是。”
不用想就知道此人一定是闻人湙,容莺虽然不大明白他的用意,但王馥雪教她的东西都十分受用。王馥雪将每年京中各大商铺的交易都掰开理清教给她,好教她彻底明白其间的运作周转。容莺在学东西上还算有天分,加上她一向勤勉,学起来东西来很快。
除了每日跟在王馥雪身边看她处理事务以外,容莺偶尔还要去商行转悠,和老前辈们学习。前辈们见她讨喜,教授之余还给她讲些行业内的奇闻轶事,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如此多,人心也五花八门的,容莺对此十分感兴趣,偶尔还要去找李愿宁讲这些趣事,想让她振作起来。
李愿宁比她想得要更为坚强,夏初时,容恪等人才平息了突厥之乱,荣国公却发兵占据山南西道,一路攻至凤翔府。长安孤立无援,恐会生变。顾虑到长安军备充足又有精兵良马,容恪领兵退守长安。而她听闻战报,穿上铠甲拎起红缨枪,又回到了飒爽英姿的李愿宁,再不是穿着繁重衣裙的王妃。
临走去抗衡荣国公时,李愿宁还与容莺喝了酒。她拎起红缨枪在院中武了一段,额前泛了层细密的薄汗,眸中似有粼粼波光,神情已明朗如初。她凝望着手中的武器,说道:“容莺,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我不想做王妃,也不想要华冠金钗。我过去一年过得很不好,那不是我想要的日子,我愿意同我父亲一般征战沙场,去平定这乱世,让外敌再不敢犯我国土。”
她一身剑袖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挂了李将军的匕首。“我也要同父亲一般,活得光明死得壮烈,生前要百姓称赞,死后要青史留名。”
李愿宁守住了雍丘,然而众人没有记住的她的名姓,将守城的功劳都归于了李恪身上,只记得她眼看孩子被敌人烹煮时的无情。
容莺看到她的表情,多少猜到了她的意思,也佩服她有如此壮志,可仍是犹豫道:“你是要去对阵容麒?”
“我会让他败在我手上。”李愿宁的心就像是野火烧尽的荒原,留下一地仍旧发烫的草灰,在提到容麒的时候,那些火星便又复燃了起来,在她心中烧起熊熊烈火,唯有敌人的血方可平复。
她恨杀死平安的燕军,更恨见死不救的容麒。她会让自己的丈夫看清楚,那个被他轻视嘲讽的妻子,会如何一寸寸将刀刺进他胸口。
而容莺送别李愿宁后,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每日还要抽出空来给洛阳寄去一封没有回音的信,然后再各处寻访名医圣手。夜间累得不想动,坐在檐下呆看着血色残阳消散,封慈坐在不远处拿着刀具做,木头被摩擦出咔哧声。
容莺坐了一会儿,扭头不厌其烦地问:“你真的不知道闻人湙中了什么毒吗?”
封慈瞥她一眼,恍若未闻地低头继续磨他的木头。
洛阳一处不起眼的宅邸,清风吹动梅树苍翠的叶子,露出掩在叶底的一枚枚青果。
白衣男子正站在树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新果,疏朗的眉目如山川深远,一张好看的面孔像是玉雕成的一般,只是面色显得过分苍白,多了几分羸弱之感。
很快他就抵着唇咳嗽了起来,半晌不见停,这咳嗽反而愈发剧烈,让他身子都微微俯低了,肩膀随着咳嗽声颤动。
许三叠从屋子里走出来,忍不住抱怨道:“怎么又跑出来了,让师姐看见又得教训你我了。”
闻人湙扶着树干站直身子。“我自己的身子我自然知晓,这点风还不至于受不住。”
“那是从前,如今你都快病入膏肓了,师姐这解药一日配不出来,你便不得不提心吊胆的活着。亏我还以为已经平安无事了,谁知师父还留了后手,我就说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许三叠一边抱怨一边叹息,随后又说道:“还有啊,你当真舍得不给她回信?”
闻人湙抿了抿唇,仍是说道:“不了。”
许三叠知道闻人湙心里怕是挣扎过千百回了,他也犯不着去劝两句。容莺寄来的信都被暗中送到了此处,闻人湙每日都要细细看上几遍,再妥帖整齐地放入匣中。这几日都无书信送来,他便整日沉默不说话,时常在院子里站着不知在等什么。
李皎从前为了控制闻人湙,早给他下了毒,白简宁的母亲死后,她便与李皎决裂,看破红尘不再入世。闻人湙拖着病体去请她,暗中让她助自己化解体内的毒。隔了多年,他本以为体内残毒也该尽了,然而李皎果然够心狠,这两年都还算平稳,然而不过是沉睡的毒蛇,如今时日已到,他大限将至。
闻人湙送走容莺,更多的也是不想让她看着自己这副苟延残喘的模样。
白简宁替他解毒并未有完全的把握,如今他不得不殊死一搏,赶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报仇雪恨,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许三叠见他死到临头了还淡然自若,心里不禁憋闷,问他:“你当真不怕死,还有心情看果子呢?”
“怕又有何用。”
“你还真怕死了,从前快死了不是还说生之我幸,死亦我命吗?怎得如今反而想不开了?”
闻人湙摘下一枚青果,在指间揉捏着,回答道:“我与她相守短暂几月,还有许多未完的心愿,如此便死去,我的确心有不甘。”
他去年酿了几坛青梅酒,本想日后挖出来与容莺共饮。本来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却不曾想如今竟成了他的奢望,连拥有与她的日后都如此艰难。
他在洛阳的这段时日,几次克制才按捺住不去回信,让二人暂且断了往来。如今以他的病体再想逐鹿天下是难了,但若能破釜沉舟的博上一回,未必不能达成夙愿。届时容恪便是天命之君,他会将自己身边信得过的人留给他,以保证容莺往后能一生喜乐无忧。
倘若真的败了,那也是他命该如此。有他在朝臣中的心腹,再加上他早已为容莺备好的后路,只要容莺将他的人头献上,她便是一个忍辱负重手刃仇人的救国公主。会有人替她说情,即便是为此,皇室也不得不善待她。
闻人湙想过,若他死了,容莺需要陪着他一起死。
可他到底是舍不得,他仍旧想让容莺好好活着。如果他就这般死了,容莺对他的爱并不深切,很快就能忘了他重新开始。兴许会是梁歇,她一向仰慕梁歇这样的人。
闻人湙每次想到容莺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与旁人成亲生子恩爱一生,他便嫉妒得要发狂。
因此他心思缜密,要替容莺铺好路,即便他不在,她也能日日回想起他做的一切。
他知道自己可能活不长久,这一路走来实在辛苦,倘若当真到了不得不死的时候,他也只会死在容莺手上,用自己的命成全她,让她此生都将他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