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黎没回话。
这段时日,府城很多人都在好奇昭离究竟是谁。
府城的读书人多,何况写话本不难,只要能识字书写,都可以提笔尝试。想找出昭离的真实身份,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也是没有线索。
在府城这种地方,话本著者通常不会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换做其他话本,著者会在文章末尾附上自己的名姓和住址,方便旁人寻找。
毕竟这个时代,怀才遇的人多,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可那位昭离先生,从未留下过任何身份信息,甚至就连满城都在找他、冒充者层出不穷时,都没有现身说一句话。
这只有一个可能。
他希望,或者说不屑于以此出名。
这样一来,就将范围锁定在府城那些已有声望的读书人中。
至于为什么会被误解成秦昭,恐怕只可能与秦昭题在他书封上的字迹有关。
景黎兀自想着,阿梓见他没有像自己预想中那样惊讶,疑惑问:“你怎么一点也惊讶?你总不会没读过昭离的书吧?《梦谈小记》很好看的!”
“我……我读过的。”景黎有点难为情,掩饰般地喝了口茶,“可你怎么能确定秦昭就是昭离?”
阿梓:“这名字还够明显吗?”
“……”
“当然不只是这么简单。”没等景黎质疑,阿梓继续道,“但具体原因我能告诉你,我舅舅让我说。”
景黎再次沉默下来。
话虽然这么说,但少年对他说话一直毫无戒心。景黎并不怀疑,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少年会会把所有秘密都对他和盘托出。
过景黎无心打探对方隐私,他关心的过是秦昭罢了。
景黎问:“所以你想找的是昭离吗?”
“是呀。”提起这事,阿梓似乎心情很好。他咬了口糕点,在口里细细嚼着,一侧地脸颊微微鼓起,眼神亮晶晶的,“我很仰慕他。”
仰慕。
景黎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一直知道秦昭在府城声望很高。
无论是小三元,还是顾府教书先生的身份,都是平常人望尘莫及的存在。何况秦昭还那么年轻,又生得那么好看。若不是他曾经对外宣告过无意纳妾,上门说亲的人恐怕要将他家门槛都踏破。
景黎低下头,心头泛起一丝隐秘的别扭:“是啊,他这么厉害,府城里很多人都仰慕他的。”
阿梓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笑着道:“但我和他们不一样。”
“嗯?”
“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呀。”阿梓朝景黎眨了眨眼,某种闪烁着光彩,“好像有一种我比别人更接近他的感觉。”
景黎越听越是滋味。
他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抱起鱼崽起身:“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阿梓没想到他忽然要走,唤了一声:“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呢,我以后怎么找你呀?”
景黎假装没听见,抱着鱼崽快步出了茶铺。
走出几步路之后,才觉得自己冲动了。
喜欢秦昭很奇怪吗?府城里有多少明里暗里想往秦昭身边凑的,就连景黎替他挡下来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那位名叫阿梓的少年坦诚直率,瞧着又没有坏心,比那些暗地里耍手段的人好得多。
可还是……
有点生气。
早知道就不让秦昭帮他题书名了,还嫌在府城的情敌算多吗?
景黎抱着崽气鼓鼓往回走。
一只胖乎乎的手伸到他面前。
景黎低下头。
小鱼崽被抱走的时候新拿的那块糕点还没吃完,他此时乖乖坐在景黎怀里,把手中糕点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到景黎嘴边:“爹爹吃……别气……”
这小崽子有一半锦鲤血统,就像景黎刚出生时就懂得粘人一样,小鱼崽比寻常孩子懂事得早,小小年纪就已经很擅长判断出对方的情绪。
还会学着用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安慰旁人。
景黎彻底冷静下来。
他该那么冲动的。
阿梓性格单纯,仅送了他糕点,还对他知无言。
可他却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事情闹别扭,一言合就将人家扔在茶铺里自己走了。
实在不应该。
得去找阿梓道歉。
他刚转身,便看见方才那名少年也从茶铺走出来。
“阿黎,幸好你还没走。”阿梓见他,快步走上来,“这里还剩了些糕点,你拿回去给鱼崽吃吧。”
他将包好的油纸包塞景黎手里,景黎一愣:“你……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阿梓笑着道,“就当感谢你刚才陪我聊天解闷,收下吧。”
景黎问:“你要回去了吗?”
“是啊,来今天等到昭离先生了。”阿梓神情稍有低落,过很快恢复精神,“但我会放弃的,明天再来嘛。”
“你为什么这么想见他?”
“想见仰慕的人,奇怪呀?”阿梓想到什么,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知道他已经有妻儿,我是在打那种主意。”
阿梓道:“我只是觉得,能写出那样文章的人,一定是个内心很温暖,很有魅的人。我很想认识他。”
少年这态度,更加让景黎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和行为过分。
他想了想,认真道:“阿梓,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
“呀!”
阿梓知看到了什么地方,忽然惊呼一声。
景黎顺着他目光去,街角只有几个行人,并无异常。他纳闷地问:“怎么了?”
“没、没事。”阿梓收回目光,抓住景黎的手,快速道,“阿黎,我家人找我来了,我得赶紧走。你若有昭离先生的消息就去方才那茶铺,我还会来的。”
“再见啦小鱼崽,改天再你做糕点吃。”
他低头摸了摸小鱼崽的脑袋,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一会儿就融入了人群中。
留下景黎和小鱼崽站在街上大眼瞪小眼。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段偶遇结束得仓促,景黎到头来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对方早消失得没影,他只能暂时作罢。
晚上吃饭时,还将这当成谈资向秦昭提起。
“……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景黎吃着阿梓留下的糕点,悠悠叹气。
秦昭平静道:“你若想查,倒也难。”
“怎么说?”
“书封上只印了梦谈小记四个字,想要一眼认出字迹绝可能,除非对着我写的真迹挨个比对。”秦昭似乎已经有了大致的范围,提示道,“你想一想,什么人能拿到我大量的真迹?”
景黎“唔”了一声:“顾府?”
秦昭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更是没什么机会留下真迹,这样想来,就只有在顾府教书的时候会多写一些字。
秦昭却笑了笑:“如果是顾府的人,你还能不认识?”
“也对……”
那还能是什么人?
“算了,查了吧。”景黎道,“是我先对他有所隐瞒,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主动向他说出实情。”
秦昭点点头:“也好。”
夜里,景黎哄睡了小鱼崽,去书房陪秦昭读书。
以前秦昭不知道他在写话本的时候,他只能自己躲在屋里偷摸写几段,现在身份暴露,景黎也就不再隐藏,每天晚上都与秦昭一起泡在书房。
秦昭读书,他就坐在旁边写话本子。
偶尔写累了,就裹着衣服往秦昭怀里一钻,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等秦昭读完了书,再把他抱回屋里。
这种日子很平淡,但每一日都觉得异常充实。
景黎写了没一会儿就开始走神,支着脑袋向身边的男人。对方的轮廓被烛灯映得格外温柔,像是镀上了一层暖光。
哪怕与秦昭相处这么长时间,依旧觉得这张脸好得太真实。
难怪有这么多人惦记他。
“回神了。”秦昭头也抬,在景黎头上轻轻敲了下。
说好要写话本赚钱,总是写个几句话就走神是怎么回事?
“我没看你——”景黎下意识解释着,却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找补道,“我是在想……想半月后好像就是知府大人的生辰,我们应该送什么贺礼。”
这些事,还真只有景黎才知道。
秦昭平日里忙着教导顾衡和准备秋闱,很少关心这些杂事。更何况以他的身份,也需要刻意去记得一位知府的生辰。
过他们现下住在府城,知府又一直很赏识秦昭,在常板一案中,更是帮了他们很大的忙,理应感谢。
秦昭道:“知府大人清廉一生,太贵重的礼物,恐怕会收。”
“我知道,所以才想和你商量一下嘛。”景黎前几日就在考虑这件事,提议,“最近正值春茶采摘,我们可以写信回村里,让村长帮着收一些茶叶寄来。还可以再送一些土产山货,这些东西不算贵重,是个心意。”
秦昭点头:“可以。”
“那我现在就写信。”景黎抽出一张信纸,提笔写起来。
秦昭就坐在旁边看他写字。
景黎现在使用毛笔已经很熟练了,甚至因为习字时模仿的就是秦昭,字迹中已经隐隐有了点秦昭的味道。
虽然还差得挺远。
景黎一开始习字就只是为了便于生活,压根没打算像书法大家那样练就一手好字,因此并强求。
景黎利落简洁地写好了书信,装信封,道:“我明日就把信寄出去。”
“辛苦了。”秦昭道。
“这有什么可辛苦的。”景黎以为意,“这本来就是我们家里的事嘛,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秦昭摸着他的头发,低声道:“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等我们生活好些……你就不用再做这些事了。”
用学着与人打交道,也用勉强自己为了生计奔波。
景黎动作稍稍顿了一下,笑起来:“用做这些,那我要做什么?你想把我养成小鱼崽那小子啊,每天只需要吃喝玩乐?”
“你想吗?”秦昭问他。
“我在意这些啦。”景黎把封好的书信放在一边,重新拿过手稿,“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过什么日子都可以的。”
他说这话时低着头,微微蜷曲的睫羽垂下,在脸颊上洒下一小片阴影。秦昭注视着他的脸,眉头微可查地皱起来。
景黎的书信寄出后,大约又过了七八日光景,临溪村的回信终于到了。
随信附上的,还有景黎想要的茶叶和山货。
秦昭和景黎赶在知府生辰的两天前,带着贺礼登门拜访。
知府家住在城南,比起城中那些富贾之家,知府大人的府邸显然低调许多。若是不说,多半会以为住在这里的只是一位寻常百姓。
无一展现了这位知府大人的清廉。
秦昭说明来意,被府中下人请了去。
“秦先生有心了。”
在常板一案侦破后,知府对秦昭的那点不满早就烟消云散。过秦昭送来的贺礼,心下又对秦昭增添了少好感。
他邀秦昭和景黎在堂屋品茶闲聊,景黎基本搭不上什么话,乖乖抱着小鱼崽坐在旁边吃茶点。
知府有意无意地看了景黎几眼,感慨道:“府城百姓都知道秦先生爱妻如命,说秦夫人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在本官来,二位应当说是天作之合才对。”
秦昭:“大人谬赞。”
知府捋着胡须,半开玩笑道:“可惜本官只有一名小女尚且年幼,否则,还真想与秦先生结秦晋之好。”
景黎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些人什么时候能不打他家秦昭的主意???
景黎瞥了秦昭一眼,后者清了清嗓子,道:“承蒙大人厚爱,过在下并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下人进来禀报:“大人,公子听说家中来了客人,做了些糕点招待贵客。”
公子?
景黎皱了皱眉,却听知府解释道:“那是我侄儿,最近刚来府城小住。”
他顿了顿,又补充:“是名双儿。”
景黎总算明白过来。
感情还是早有准备的。
“让他来吧。”知府吩咐道。
下人应声退下,很快,一名衣着华贵的小少年带着两名家丁走上来。
家丁手里端着盘热腾腾的糕点,景黎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小鱼崽先“哇”了一声。景黎循声去,那盘子里的糕点松软雪白,精细地捏成小兔子模样,惟妙惟肖,灵动可爱。
再那小少年,他紧不慢走到前方,朝知府行了一礼:“二叔,侄儿来了。”
“青梓啊,来得正好。”知府大人眉开眼笑,指着秦昭道,“这位就是你先前问过的小三元秦昭,快去见过秦先生。”
“是。”少年应了一声,转过身来,见景黎的时候却是一愣。
景黎同样愣住了。
这就是他在茶铺遇到的那位名叫阿梓的少年吗?
那日偶遇之后,景黎心中惦记着想要向少年解释事情真相,时不时会去茶铺寻人。可一连好几日,那少年始终没有再出现。
虽然那日只是短暂相遇,但景黎心里其实对这位直率单纯的少年很有好感。他是很想把真相告诉他,很想交这个朋友的。
他没想到少年居然会是知府的侄儿。
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
少年率先反应过来,他敛下眼,若无其事地朝二人行了一礼:“在下岳青梓,见过二位。”
姿态优雅自然,与那日景黎在茶铺遇到的判若两人。
景黎有些心虚。
他和秦昭一起出现在这里,是什么身份言而喻。少年这么仰慕秦昭,会会认为他是故意欺瞒,因此生他的气?
景黎有心想解释,可就在这时,少年忽然抬起头,向了景黎。
他从知府见的角度,悄悄朝景黎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