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的人守在萧宁的身边,寸步不离,就是孔柔也整夜守在她的床边,瞧着她不错眼。
萧宁安睡了一夜,直到大中午才起来。
睡够的人神清气爽,伸了一个懒腰,下榻连蹦了好几下。
“小娘子醒了。”瑶娘缓缓的走进来,萧宁不见外的挥挥手,“看来是有要事。”
“正是,小娘子歇歇吃好了,妾与小娘子细说。”瑶娘手里端着不少小菜,尽都放在案上。
萧宁洗漱后坐到瑶娘的身边,“这是阿娘的手艺。”
“夫人守了小娘子一夜,天亮才回屋。”一旁一个十六七岁侍女阿青开口,萧宁点了点头,“得闲我去看阿娘。”
话说着端起粥,就着小菜利落地解决了。
“小娘子记得上回那位司乐坊的玉嫣姑娘?”瑶娘等着萧宁吃完这才开口。
“自然记得。她与世族有深仇大恨,尤其是崔家。倾尽全力要置崔家于死地,其心不灭。然我与她谈过,提醒过她,若她使出跟崔家同样的手段,置崔家于死地,我必不容于她。”
萧宁也知道,雍州氏族犯下的过错,要他们死的人不知凡几。
可以想像,玉嫣如何绞尽脑汁地以为抓住世族们的把柄,可以置他们于死地,以报大仇。更以为骠骑将军府会帮她。
结果令她大失所望。世族纵然犯下滔天大罪,终究活了下来。
萧宁更忘不掉的是,玉嫣当时在离开骠骑将军府时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恨意。
萧宁能理解玉嫣的报仇心切,也明白世族们都不干净,在他们的手里,不知沾染的多少无辜人的性命。
可是,在玉嫣之前,萧宁已经答应过崔攸,不会因为从前的事情置他们与死地。
萧宁需要笼络人心,更不想给天下世族一个错误的信号:他们萧氏容不下世族。
在雍州之前,世族所为是在大兴朝的庇护下。既往不咎,仅限于从他们萧氏正式接管雍州开始;此后,世族必须遵纪守法,一旦有违,必杀!
萧宁需要给世族们一个机会,也是给萧家一个机会,为此纵然玉嫣有恨,萧宁顾及不来!
“小娘子跟她谈过,必然看出来了,她不是寻常娘子。最近她笼络人心,意图灭世族。”瑶娘之所以心急的赶来,正是因为如此。
“报仇心切的人,做任何事都不奇怪,你的意思是?”萧宁并不意外,毕竟当初警告玉嫣的话,玉嫣离去的时候满腹怨恨,又怎么会把萧宁的话当回事。
瑶娘道:“小娘子不以为这样的人若能为我们所用,是我们的幸事?”
显然,瑶娘是看上玉嫣,想将这样的人物收为己用。
“纵然她报仇心切,想必也能理解小娘子的苦衷,况且,比起报仇,想必如何让她的家族振兴,她必心动。”瑶娘低头一笑,透着志在必得。
“这么说来,你是别有所得。”萧宁相信如果其中没有缘故,必不能让瑶娘对玉嫣如此心动。
“妾特意命人查查玉嫣家中之事,找到她的家人。”瑶娘浅浅的一笑,镇守后方的人当然不能闲着,自当想方设法为萧宁收拢人心,再不济也应该将不安定的因素解决。
萧宁点了点头,“好,那我去会会她?”
既然瑶娘都准备齐全,萧宁自然不能干等,这就出门?
“宜早不宜迟,倘若她当真杀人害命,纵然小娘子和我有心,也救不回她的命。”瑶娘根在萧宁身边多年最是明白,萧宁不喜的是那等草菅人命的人,无论任何人,无视律法,她皆不能容。
“所以你一定要去司乐坊,有事你担着。”说来萧宁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去过教坊。
半大的孩子出入那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萧谌知道是何反应。
“若是将军知道,小娘子出入教坊是为救人性命,必然不会责备。”瑶娘眨了眨眼睛,并不认为萧谌是那愚昧的人。
“若能瞒过大家,自然最好。”萧宁毫不避讳的承认意图瞒天过海。
瑶娘闭上了嘴,这可是在骠骑将军府内,能不能瞒过众人,应该看的是萧宁的本事吧。
面对瑶娘不做声,萧宁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不打算揽事儿。
“容我更衣。”萧宁起身拍拍身上的衣着,命人更衣。瑶娘浅浅一笑,妩媚动人。
萧宁随瑶娘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郎君就那么出现在司乐坊的前。
□□,并无几人,坊里的伶人都在排练,瞧见萧宁他们进来,微微一怔,有认出瑶娘的人,急急寻管事。
跟在他们身后的小郎君,如何也想不到两个女人,一大一小的竟然会来教坊这样的地方,完全傻了眼。
瑶娘神色平静,似乎来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地方。等看到一旁教坊的管事时,瑶娘相信管事定忘不了萧宁。
“小娘子怎么来了?”管事听说瑶娘来时,这位可是萧宁身边的人,管事一向消息灵通,对她略有耳闻,颇是惊讶。万万想不到,来的不仅仅是她一个,最要命的那一个也来。
萧宁被人烙上不好招惹的标记,面对管事,微微一笑,“这般年纪,只闻教坊,未见其状,特意前来瞧瞧,管事不介意?”
哪怕管事耿耿于怀,敢说介意?
“来者为客,小娘子请。”其实教坊属朝廷管辖,换而言之,萧氏掌雍州,雍州内众人需听令于萧氏,区区教坊中人,生死不过萧氏一句话的事,管事明了。
萧宁面带笑容,“管事不必忧虑,我若有心寻你们司乐坊麻烦,不需要我来。”
这可是实话,教坊什么地位,萧宁又是什么身份,若是有心对付区区教坊,脸不必露,一句话便可解决。
管事不过是忽见萧宁,心下忐忑,萧宁言明,细想亦是此理,放松心弦。
“小娘子请入雅座。”管事心下大定,亦懂礼数,按最高的礼节款待萧宁。
萧宁半分没有她是女郎的自觉,眉开眼笑地道:“既来教坊,不闻歌舞,岂不白来一趟?”
瑶娘道:“妾无异议,但不知将军若闻小娘子观歌舞,是何反应?”
不料萧宁挥手,“若是郎君,阿爹必举棒相向,我是女郎,不畏。”
她是女郎,欣赏歌舞做不了什么事。
“此间既是司乐坊,该传什么话,什么话不该传,想必管事有数。”萧宁话说着,流露出对管事的信任,落在管事的耳朵里,何尝不是警告。更叫她心里苦。
“自然,自然。”管事连连保证,暗暗思索,该如何让人闭嘴,不该传的话,绝不可泄露半句。
之前和萧宁照面,管事居于下风,很多不想说的话都说了。
几个月不见,观萧宁越发沉稳老练的样儿,管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绝无半点忽悠萧宁之心。
萧宁满意了,她就知道管事是个聪明人。
教坊中人,多是官眷之后,家族兴亡,最终活下来的女人孩子,女者为奴,男孩发配边疆。
玉嫣不过是众多官宦之后,显然这一位心中的恨意,并没有因为沦落为官伶而消亡,恰好相反,她一直在等待机会。
原本世族对萧氏动手,闻骠骑将军府将人全部扣下,玉嫣以为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大仇必将得报,偏遇上了萧宁另有所图,生生将这一桩足以让世族尽灭的事悄无声息地按下。
换位思考,萧宁若是碰上这样的事必肝肠寸断。
可是,萧宁绝不后悔。于萧宁而言,放过世族换得一个崔攸,她便已经赚了,更别说另得一个明鉴。
是非黑白,于权谋之中,岂有黑白分明的时候。
“小娘子稍坐,奴即刻去唤人来。”管事引萧宁他们入坐,对于唯一的一位郎君,管事瞧在眼里,虽觉有些眼熟,一时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自觉去唤手下的伶人。
萧宁笑了笑道:“我要最好的。”
最好的不过是寻常的要求。先前管事同萧宁往来,历历在目,管事绝忘不了。
管事想起了玉嫣近些日子行事,心咯噔直跳,有心帮玉嫣说句好话,萧宁截住道:“何必多言,管事知她?”
知亦不能代之。言之无用。
管事这回更是确定,萧宁是为玉嫣而来。
玉嫣啊!管事越想越发觉得头痛,最终唯道:“小娘子稍候。”
已然有人端上酒水,萧宁不能饮酒,望着案上的点心,瞧着单一而无色,叫人生不起半点食欲。
萧宁道:“瑶娘,若是能将点心做出花来,似这等教坊之地,皆是达官贵人出入之地,能赚钱吗?”
瑶娘端起酒浅尝辄止,闻之道:“有何不可?不过,雍州一境之内教坊有限。为何不考虑酒肆?”
此话言之有理,教坊,来此的人吃的不是东西,只可锦上添花。
“听闻萧氏人丁兴旺,却不知可有那不拘小节之辈,愿助小娘子一臂之力?”瑶娘的脑子转得亦是飞快,听听人家这点醒,何尝不是让萧宁尽量物尽其用,莫白费了人!
“士农工商,商为贱籍。”萧宁纵然明白无商不富,萧氏一族,百年世族,能让萧钤举家迁雍州已然不易,若萧宁提议谁来经商,呵呵......
“小娘子必有妙计。”瑶娘全心全意的相信萧宁,但凡萧宁想做的,没有她做不成的。
“以商为道,富甲天下,可得天下。”瑶娘似是有意地加重萧宁的心动,又说了一句。萧宁幽怨地看向她,钱这个事,萧宁早便耿耿于怀,瑶娘分明是故意的!
“小娘子有礼。”两人无声地交锋,此时一群女郎走了进来,齐齐见礼,为首的正是玉嫣。
玉嫣瞧着萧宁的脸色并不好,终是记着自己的身份,同样也记着萧宁的身份,不敢越雷池一步。
“甚佳,诸位请。”萧宁神色坦荡,含笑相请,期待她们的表演。
虽说她们曾接待过女眷,如萧宁一般年幼的女眷是第一回。偏萧宁坦然地跽坐在上,望着她们的目光流露出期待,一时间让她们都不禁想为萧宁好好的跳一支舞。
乐起,舞起,北地独有的曲调透着一股苍凉和肃杀,萧宁专心地欣赏,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动的人,玉嫣注意着时,一度都要以为萧宁真只是单纯上门欣赏歌舞的。
一曲毕,一舞终,萧宁鼓掌道:“好,跳得好。赏!”
这一气呵成的,引得瑶娘皆是一笑,好在她身边的阿青反应极快,此刻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缓缓行来,递到一旁领头的人手中,对方拿着荷包,笑意更深了。好丰厚的赏钱!
“诸位不介意退去一时半刻,我有事同玉嫣女郎聊聊。”萧宁把来教坊该做的事做完,这会儿终于可以做顺便的事。
所有伶人都不留痕迹地扫过玉嫣一眼,听命退去。玉嫣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她亦不想拒绝。
“看来你知我为何而来。”萧宁看着镇定自若,不见半点慌乱的玉嫣,温和地开口。
玉嫣抬起眼,神色淡然地道:“小娘子先前说的话奴都记得。只是恕奴难以从命。”
萧宁之前劝过玉嫣的是什么?是让她不可肆意妄为。
“为了报仇,你可以不惜一切?”萧宁似乎只是想要再确定这一点。
“不错,国仇家恨,纵万死不敢忘。”玉嫣掷地有声的回答,言中透露出坚定,势在必行。
“我并无意劝你放下仇恨,只是你敢在雍州境内杀人,我绝不会放过你。”莫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萧宁不会让玉嫣放下她的所有怨恨,只是告诉玉嫣后果而已。
玉嫣动了动唇,她已经告诉了萧宁,纵然万死亦不敢忘家仇,萧宁说的后果,她从不在意。
“我再问你,当年下令诛杀你们一家,将你充入教坊的人,是崔氏?纵然雍州世族的确出手对你家落井下石,真正判决的人是谁?你不知?
“纵然杀光雍州氏族,杀光崔氏族人,你的仇依然报不了。”
“闭嘴。”玉嫣被萧宁说的恼羞成怒,大声呵斥一句。
“你是一个聪明人,果真要为那些恨不得你家消亡,无嗣传承的人,如他们所愿的永远消失?”萧宁不为所动,纵然面对玉嫣恼怒的神色,也只是再一次问起,她难道一点都不在意家族存亡?
“我玉氏数百条性命,唯我一人而已,谈何家族?”玉嫣悲痛不矣。
瑶娘看向一旁的郎君,正欲开口,萧宁问:“为何你活着,便无家族?你不是你父母所生?你不姓玉?女子不能传嗣?”
萧宁接二连三的问出一堆问题,落在一群人的耳朵里,如石破天惊,惊得他们尽傻了眼,包括瑶娘。
纵然瑶娘一直知道萧宁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但从未想到过有一日萧宁质疑的竟然是这个世道的规矩。
“我只问你,若你的父母家人在天有灵,盼你为他们报仇,赔上性命,让你们玉氏从此消亡;或是愿你光宗耀祖,重振门楣?”死去的玉氏家人,纵然玉嫣为之报仇,他们也不可能复活。
“报仇的手段有千千万万种,你是玉氏唯一的血脉,你的选择便是玉氏能不能重振的根本。如此,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依然要为了报仇,纵然陪上你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萧宁没有劝她放下,只是让她等待时机。
在此之前玉嫣最该思考的是,如何才能振兴她那已经消亡的家族。
家族荣辱,世族自小将这些刻入族人的骨血中,无论男或女。
父母生养的恩情,家族培养他们心血,点点滴滴,都让他们刻在骨子里,至死不忘。
“从无女子承嗣。”玉嫣纵然已经见识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萧宁今日所言,何等惊世骇俗。她只捉住重点。
“你既饱读诗书,当知从前亦无帝王。规矩皆人定,端看你能不能成为制定规则的那个人。”萧宁反驳,落在玉嫣的耳朵里,玉嫣一时语塞。
瑶娘在旁边轻轻咳嗽一句,觉得萧宁今日一番话太过惊世骇俗。
玉嫣抬起头,“小娘子现在做的便是要改变这个世道吗?”
“你不想改变这个世道?”萧宁不答反问。玉嫣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她想,她怎么会不想,她比任何人都想!
“报仇血恨很重要,你能不能活着同样重要,能不能改变这个世道更重要。你我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知你非寻常女子,既不愿意遵守所谓的命运,逆来顺受,何不依靠你的聪明才智,将你不喜的一切改变?
“自然,这条路并不好走,或许穷尽一生未必有结果。你愿意一试吗?”
萧宁凝望着玉嫣,想给眼前的这个女子,除了仇恨外,绘制一副蓝图。怀抱希望总比满腹怨恨的活着更好。
玉嫣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听着萧宁的话,不受控制的浮现那样的将来。
这改变的将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人生,更是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她们的人生。
“我愿意。”玉嫣张嘴,挺直腰杆,目光坚定地开口。
“这条路会比你报仇雪恨更难,将来所遭受的非议更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萧宁又轻声地提醒玉嫣一句。
玉嫣问:“小娘子只让我一个人走下去?”
“我会以此为目标。”这是萧宁的承诺,纵然前路无人相伴,她下定决心,便一往无前。
要问萧宁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是萧宁从出现在这个世界开始,经历过相对男.女公平的世界,并不愿意再接受男尊女卑,女人连继承权都没有的处境,只能作为一颗棋子,里外不是人?
萧谌对萧宁一向宽容放纵,但萧宁比谁都更清楚,这个世道的男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萧谌一样。
哪怕萧宁表现出能力,哪怕萧宁不逊色于任何男人,终究,太多的人认为萧宁不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