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京起韩征威一直没去见过韩迫,即使是派人将韩家一家人接回了侯府,派人好生照料着,他也没去见自己父亲一面,至于其中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皇宫出来后他在自己落脚的京兆府里待到黄昏时分,终于还是换了身便服去了侯府。
昔日的镇威侯府高门大户,来往皆是皇亲贵戚,如今却是一派冷清,甚至连那张镇威侯府的牌匾都不曾挂上。
韩征威看着那座熟悉的宅邸心头浮起无数回忆,然而仔细想来也不过一年光阴,竟是物是人非。
他心口微微发紧,正踯躅不前时忽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凤槿辞。
这位昔日同窗友人穿着一身不显眼的香色窄袖袄裙,发间除了一只银簪外并无其余装饰,倒是那挽起的发髻让韩征威一怔。
那是已婚妇人的装扮。
凤槿辞似乎比他还熟悉韩家,带着侍女进门后直奔大门,门房也熟稔地笑着迎上去说了句什么。凤槿辞向他点点头,神色凝重地往里走,恰在这时那门房瞥见了街道上站着的韩征威,不由的开口喊了句,“……小少爷?”
凤槿辞脚步一滞,猛地转身望去。
两人隔着长街熙攘的路人遥遥对视,韩征威看着她脸上的激动和欣喜,心中升起说不出的滋味。
门房是韩家的老人,见他回来高兴得老泪纵横,连忙将人迎进去,一面抹眼泪一面说着韩家的现状。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门房扭头看见凤槿辞,又忙不迭道,“韩家遭逢大难,多亏了凤小姐照料,还冒险将大小姐好生安葬了,不然——”
韩征威眼眶发涩,“没事了。”
门房又扯出笑容来,说老爷在房中休息。
韩征威心中一咯噔,心中生出不安,他爹从来闲不住,要么在校场练武,要么去军中练兵,从不会大下午的待在房中休息。
“侯爷……受了些伤。”凤槿辞眼圈微红,轻声道,“身子大不如从前,御医交代要多休息,你不知道吗?”
韩征闻心口如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张了张口却又发现说不出什么来。他入京多日,却是第一次踏进韩府,他甚至不敢来见他爹,他又如何知道?
凤槿辞将他神色看在眼里,忽而笑了笑,“怎么,多日不见,和我这昔日同窗都没话讲了?”
“只是不知说些什么。”韩征威扯了扯嘴角,目光又落到她的发髻上,似不经意问道,“你过得可还好?”
凤槿辞脸上笑意一顿,目光带上了一丝柔和,“你真的不一样了,变了很多,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过得挺好。”她目光定定望着他,“你呢?”
韩征威笑笑没回答这个问题,却道,“谢谢你为韩家做的一切。”
凤槿辞避开了他的目光,“不必言谢,是我应当做的。”
她的话让韩征威愣了愣,心头莫名思绪转了几转,他下意识道,“你既已嫁为人妻,若多插手韩家事难免惹外人口舌,不能让你夫家误会。”
凤槿辞神色一滞,“……你说什么?”
“……没什么。”韩征威抿了抿唇,“改日再聚,我先去见我爹了。”
他说完转身离开,却许久没听见身后人离开的步伐,让他心中各种思绪乱成了麻,直到走进卧室看见了他爹。
韩迫早年丧偶,房中布置简单,只供奉了妻子灵位,方便早晚上香。此时他人依旧在灵牌前,却是坐在一架轮椅上。
韩征威定定望着他爹那条空荡荡的左腿裤管,像是失了魂般。良久后猛地跪了下去,双目赤红泛泪。
“哭什么?”韩迫却冷静得多,耷拉着眼帘看着跪在房门口的青年,“我还没死呢。”
“孩儿不孝……”韩征威喉头发紧,声音带着哽咽。
“你确实不孝。”韩迫淡淡扫了他一眼,“我不是让你别跟秦观月混一起么?”
乍一听到这个许久没人提起的名字,韩征威上一刻还满腔的痛苦与悔恨一瞬间变得更加复杂,他咬了咬牙,“我没有,秦……她已经死了。”
韩迫发出诧异的声音,“死了?真死假死?”
这句话问得韩征威心里悲伤去了大半,他有些悲凉无奈地想道,不怪他和越闻天不信,所有人都不信那个诡计多端的女人会就这样死去。
“我不知道。”他只能这样说。
韩迫忽然陷入沉思,像是忘记了门口跪着的人,半晌才瞥向门外,“想开了?敢来见你老子了?我还以为你要等我死后再去我坟前浇两杯酒呢?”
韩征威脸色一白,“孩儿对不起韩家,但孩儿已没有别的路可走,宁昭不会放过韩家,要救韩家只能换了皇位上的人。一切是孩儿一人所为,孩儿已被逐出韩家,一切骂名皆与韩家无关。”
韩征威眼中泪水簌簌落下,“孩儿只是怕害了韩家,怕自己等不到救出韩家那天,怕爹不愿再见到我……”
房中寂静下来,韩迫看着他脸上的泪水,缓缓开口,“你受苦了。”
韩迫一句话让韩征威嚎哭了一场,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有侯府撑腰的小侯爷时期,直到韩迫不耐烦地用右腿踹了他一脚才安静下来。
“你来的时候见到槿辞了?”
“……嗯。”韩征威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去,“钱伯都跟我说了,她帮了咱们家很多。”
“那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韩征威愣了愣,又道,“我回头再送些谢礼给她。”
“谢礼?”韩迫眉头拧起来,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不是聘礼吗?”
“聘……聘礼?!”韩征威脸臊得热起来,“你在胡说什么东西?”
韩迫瞪圆了眼睛,“人家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你连个聘礼都不想给?!”
“……”
韩征威感觉他和他爹说得好像不是一件事,“她……都嫁人了,我给什么聘礼啊……”
他话音落地韩迫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嫌弃,“你个猪脑子。”
韩征威一噎,“你怎么还这么骂我?”
此话落地,屋内又静了下来,韩迫似乎此时才想起眼前这儿子已见过了战场硝烟里的生死,也经历过了家破人亡,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抛金洒玉的小侯爷了。
父子两人沉默了片刻,韩迫又问,“秦观月是怎么回事?”
韩征威默了默,将宁昭掳人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包括自己从中做的手脚也坦白了出去,说完便低着头,似乎做好了再被痛骂一顿的准备。
然而他爹没有骂他,反而道,“你长大了,有你自己的路去走,我不会再骂你,也不会再教你,但你得知道,凡事可以去做,但不能后悔,否则就是做错了。”
韩征威没说话,他知道他爹的意思,也知道他爹看出了他的内心想法,他在愧疚、后悔,后悔不该帮助宁昭带走秦观月,导致秦观月死去,导致他的好兄弟那般痛苦。
他挽回了韩家,却好像失去了很多。
韩迫轻出一口气,手按在韩征威头上,“从前我少管束你,不是为了纵容你,而是知道你心性纯良,纵使离经叛道也是小事,但你当知道,人之一世当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无愧于心。”
“我不教你对错,因为对错难辨、是非难解,得要你自己去评判,去抉择。”
他将一封信递给他,“谢珩说这封信是秦观月留下的,你可以看看。”
韩征威接过,打开看了一遍,手指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三张薄纸,八百多字,却道明了当年韩家灭顶之灾的全部真相。
“韩家落到今天地步,离不开秦观月的推波助澜,但没有秦观月也有别人,更别说害死你姐姐和你爷爷的还另有其人。”韩迫眉语气平静,双眸却带着一丝冷戾,“已经死了的不说,剩下的可别放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