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雍州暗部传来消息,秦观月找到了,就在琅琊城北外祁山下的那片林子里。前几日的一场薄雪融化后露出了原本被遮盖住的苍白尸体,暗部已秘密将尸体送往宫内。
岑舞听到这消息时连日来心中的不安达到巅峰,她立刻赶去皇宫,却被雷豫拦在了寄云殿外。
“少主不让进。”雷豫神色凝重,“尸体是暗部昨夜连夜派人送来的,少主在里面独自待了一夜,谁也不让进。”
岑舞拧眉,沉声问,“殿内可还有其他人?”
雷豫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还有个……侍女。”
岑舞脑海一瞬间浮现起五日前她从御书房出来时见到的射余毒女,心口陡然一紧。
门窗紧闭的寄云殿内部所有能透出光线的缝隙都被黑绒布遮盖,一片昏暗中出现了点点烛光。越闻天就站在那微弱的烛光中,身前放着一具半盖着白布的尸体,露出一张惨白的清秀面孔。
那是一张和秦观月有八分相似的脸,泛着死后青白的肤色,半边脸被利刃划了七八道伤口,里面的血早已流光,只剩伤口处翻卷开来死惨白的肉。身上只穿着夹袄和中衣,正好对上秦观月被掳走那晚所穿的布料和样式。
越闻天静静看着那具尸体,漆黑寂静的眸子像幽深的湖底。
这时依旧是一身大羲侍女打扮的西丝从暗处走出来,纤长的指尖落着一只淡紫色的蝴蝶,朦胧的烛光让那双紫色的羽翼蒙上了梦幻的光圈。
“准备好了么?”她问。
她话音落地,越闻天便用拿起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掌心。伤口很深,鲜血淅沥沥往下滴落,全部洒在脚下那块地方。
血流得很快,他原本重伤未愈的苍白脸庞越发惨白起来,直到双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几乎赶上了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就在脚下的鲜血积蓄到快到溢满流出时,西丝指尖那只诡异而梦幻的蝴蝶突然扇动着翅膀朝他飞去。
西丝神色疾声:“快!”
几乎是同一时间,越闻天上前两步走到地上的尸首前,将割开的那只手悬在尸体之上,任血滴答滴答落下,全部滴在了死寂的尸体之上。
“砰!”
殿门突然被从外面踹开,岑舞第一个闯了进来,随后便是雷豫,二人见到殿内这诡异的一幕顿时呼吸一滞。
岑舞目眦欲裂,怒吼一声:“你真的疯了吗?!”
柳城,某处宅院内。
秦观月心头骤然紧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她伸手抚了扶那处,目光有些出神。
“怎么了?”宫越从院外走进来,停在她身侧,随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向院墙头上残余的一层薄雪,“是掌中莲毒发了?”
秦观月没说话,托曲鸣非的福,她体内的掌中莲毒素已清了大半。
不过她倒是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向眼前的宫越,“你呢?”
那夜太清殿前,她以白龙羽为筹码轻而易举地换回了自己的命,当然,她知道宁昭不是为了自己的命,而是为了别人。
眼前的宫越罩着一身乌色的厚绒披风,兜帽处点缀着白色的狐绒,但却衬得那张脸越发瘦削,泛着暗淡的青白色。十多年以来,掌中莲早已他的深入骨髓,也只有在浮云山那般寒冷之地才能勉强压制几分,如今的宫越,谁都能看出他活不了多久了。
“那份白龙羽——”
“是你留给师父的。”
宫越轻笑着打算了她的话,“为师最了解观月,总是心软。”
秦观月却没有被他转移话题,定定望着他,问道:“所以你用了吗?”
宫越微低头笑望着她,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梢,缓缓道,“那药已经对师父没用了。”
听到这个答案秦观月并不意外,她早就问过曲鸣非,服下掌中莲后五年内是最佳解毒时间,若非她几次漏服坤舆丹,也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然而对宫越来说早已来不及,但她还是抱了一丝希望。
“宁昭知道吗?”她问。
“嗯。”宫越懒洋洋地回了句,目光投向远处天际,“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信罢了。”
“他总以为来得及,但很多事在错过最好的时机后,就再也来不及了。”他无奈而宠溺地笑了声,“他一直都是这样。相比之下,我和他真不像同胞兄弟。”
“怨吗?”
“怨谁?命运还是宁昭?”他漫不经心地呼出一口白雾,“怨是无用的,既然如此,何必去怨,劳心伤神。到底不过几十年光阴,转身即逝,待到下一世又是另一番景象,谁也不认得谁。”
“来世虚渺,我只争今生。”秦观月半垂眼帘,指间摩挲着袖中坚硬的物件,指节泛白。
他二人聪慧,又是一脉相承的师徒,宫越瞬间便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几分决绝来,他回头看去,那双狭长的眸子像蒙了层白雾般。
“看来小二还是小四他们找到你了。”他毫不意外,反而带着些兴味,“为师说过要好好保护你,不让那些旧事再纠缠你,自然要做一些事。”
“不过一具八分相似的尸体罢了,你猜他能不能认出那不是你?”
皇宫,寄云殿内。
岑舞看着屋内血腥狰狞的一幕忍不住破口大骂,直将身后的雷豫惊得一个激灵,待他看清屋内景象也差点没缓过气来。
“少主!”雷豫连忙上前要为越闻天止血,“您这是……人死不能复生,您可别上了别人的当!”
西丝脸色发白,虚弱地骂了句,“你指桑骂槐地说谁骗子呢?”
雷豫还未说话,岑舞便已对这射余毒女生了杀心,双手按住腰间佩刀。
“谁让你们进来的?”越闻天冷声道,“出去!”
雷豫顿在那里,焦急而为难。
岑舞攥紧拳头,看着越闻天惨白的脸道:“少主有命,我等不敢不从,就算少主让我们去死我们也不敢多言一句,但希望少主不要忘记,少主身后还有雍州几十万人的性命!”
越闻天没说话,又像是没力气说话了,沉吟良久才缓缓道:“秦观月没死——”
岑舞忍无可忍:“少主!”
“听我说完。”越闻天蹙眉开口,“这具尸体是假冒的,她没死,所以我也不会死,听明白了吗?”
闯进来的二人都是一怔,雷豫径直问出了口:“什么?”
“简而言之,这具尸体是假的,有人故意想让所有人觉得秦观月死了,至于目的——”西丝没好气地看向越闻天,“要么是不想人找到秦观月,要么就是想激你们少主出事。”
岑舞冷静了下来,“那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寻人啊。”西丝抬起下巴指向那只停在尸体上的蝴蝶,“既然送来这具假尸体,自然要好好利用,毕竟这衣服可是货真价实属于秦观月的,以血为引,我的寻香蛊记住了尸体上衣服的味道,可事半功倍,很快就能找到人。”
雷豫先是一喜,随即便后怕道:“那我们刚才是不是打断了——”
“没有,就差一点。”西丝说完便看向寻香蛊,却发现寻香蛊已经离开了尸体,向殿外飞去,“快!跟上!”
越闻天立刻转身跟上,岑舞骂了句,快速吩咐雷豫,“调苍部轻骑随行,带上伤药!”
说完便立刻追了出去,雷豫连连点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天边暗沉的云逐渐掩盖住正午的光芒,刺骨的风却忽然静止了下来。一队身披黑衣的人马从皇宫奔驰而出,一路向祁山而去。
身在城南宅邸中的文昴歌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与书童对弈,他手中棋子悬在空中,低声笑了出来。
书童不解地抬头望去,正对上自己公子平日温润和善的眼底溢出的阴狠,不由出了身冷汗。
“怎么了?吓到了?”
“没……没有。”
文昴歌没放下那颗棋子,而是放在手里把玩碾动,神色玩味,“人啊,太有趣了,世上最有意思的就是人了。”
乌云将天际吞噬了大半,直到看不到一丝天光。
宫越抬头看了眼天空,“大羲少有雪,看来这是要下一场大雪了。”
秦观月缓缓起身,向院子门口走去。
“快要下雪了,这场雪会很大,现在外出很危险。”宫越看着她的背影,眼帘微压,“观月,不要伤师父的心。”
秦观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抵在颈间。
“观月,把刀放下。”宫越眼神骤变,“为师不会害你。”
秦观月神色不变,“我说过,他若活着,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他若死了,我便只能和他一道去奈何桥。”
她的话像一阵风,瞬间吹灭了宫越眼中最后的余光,他暗淡的眸子再无从前色彩。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对方还很瘦弱,但也不像从前那般病弱,他知道那具瘦小的身体里藏着怎样的灵魂,强大、无畏、独立。
暗沉的天空飘下一片轻盈的雪花来,那缕凉意从他的指尖刺入心脏,又蔓延至全身,彻骨的疼痛瞬间四散开来。他猛地蜷了下手指,疼意让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少女。
宫越闭了闭眼,转身走向屋中,身后雪花已经纷纷扬扬从天空洒落,像被燃尽的灰末坠落在地面。
“祁山山谷,你和他坠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