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陵说:“那日街头被林家抓捕的也是他?”
林姷点了点头,说:“是。”
亭子里有一个崔家的蓝衣家仆在小炉上烤肉,案几上摆着漆碟和佐料。
林姷一路没有说话,走到山林的一处亭子前,崔陵方才道:“你同方才那个带着锁链的孩子有交集?”
林姷怔了一下,一时语塞。
林姷和崔陵坐在软垫上,崔陵一边给她斟茶一边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与他有交集?每次你见他,都会驻足沉默。”
林姷说:“谈不上交集,只不过有时会觉得他可怜罢了。”
他走过她的身边,锁链碰撞发出冰冷的声响,就像他的人一样。
“怎么了?”崔陵见林姷沉默,问道。
林姷方才回过神,说:“没什么。”眼帘垂了又抬,笑道:“崔公子,我们走吧。”
林姷面带微笑,说:“不曾饮过,但可以试试。”
两人谈笑着往府外走去,迎面恰好碰到了李风,还有一队家奴,林姷的笑容忽然僵了僵,她看见了高焕,或许是因为整日和崔陵出去游山玩水,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高焕了。
崔陵此刻正在门外侯着,着一身月牙白色锦袍,黑发上带着玉冠。
林姷远远的见到他,笑意更浓了,说:“崔公子何时到的?”
她从来没有如此鲜活美丽过。
“急什么”林姷嗔道,但脸上已晕开了一抹淡红。
七月末,骄阳似火,此时莘儿满脸喜色的冲进了屋内,嚷道:“小姐!崔公子到了!”
崔陵说:“刚到不久”又说:“清晨在宛城外的山林猎了些野味,已经命疱人料理,在山林中也已备好了清酒。”笑了笑,又道:“只是不知你能不能饮酒。”
他看起来和以前并无不同,只是更加的沉默冰冷了,他的手腕和脚踝仍旧拴着锁链,不是林业深不给他解开,而是他不肯解,他不接受林业深赏赐的美味食物,依旧吃着家奴才吃的糟糠,也不换上林业深送去的锦缎衣袍,依旧穿着粗糙的麻衣,他固执的要命,不肯接受林家一丝一毫的恩惠,甚至白日里仍然和家奴一起做工,晚间住在柴房。
他无法接受,无法忍受,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与她和林业深划清干系,也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保持恨意和冷静。
他若是接受了林业深的恩惠,那他成了什么?
莘儿谄媚笑说:“奴婢这不是替小姐急吗”又道:“大人不久前已经答应了崔家的婚事,现在正在筹办嫁妆,再有旬月,姑娘就要加去清河了,清河崔家。”莘儿一脸心驰神往,道:“奴婢也想去清河看看”
林姷笑了笑,起身道:“走吧”
肉烤熟,崔陵便取来给林姷,说:“明日我便要启程回清河。”他见林姷面色微白,笑着解释道:“旬月后你要嫁来我崔家,我要早回去做准备,不然大婚之时会太过仓促。”他说着轻轻的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微微干燥,她不安的心也逐渐平缓了下来。
崔陵说:“不必担忧,在林家安心等我。”
她的心软了,化了,也暖了,她轻垂下眼帘,遮掩自己的失态,然后点头轻声道:“我等你”
崔陵松开了她的手,转而从袖里拿出了一只钗子给她。
林姷一怔,接过去微笑道:“多谢公子”准备带上。
崔陵笑说:“你再看看”
看看?林姷有些狐疑,看着那珠钗足有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将镂空的钗花拔开,里面竟是一小段尖锐的薄刀,小拇指骨结般长。
“这是?”林姷有些不明白他送她这东西的用意。
崔陵微笑道:“是你管我要的”
林姷就更不明白了,说:“我要的?”
崔陵说:“五年前你向我讨过这东西,我见你年纪小,怕伤了自己就没给你”又叹息道:“看来是真忘了。”
林姷略显歉意地笑道:“多谢公子”
在林间又停留了一阵后,林姷便回到了林府,正是暑伏,她身上出了不少的汗,脸上的脂粉也有些化开了。
远远的就看见李风迎面过来,对她说:“姑娘,大人要见您。”
林姷是来不及换衣裳了,道:“这就去”
林业深此刻正伏案处理事务,他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已经一连数日都没有回府休息了,据说是平阳立国的匈奴已经打下了长安,屠戮不少百姓。
林业深抬头见她进来,放下笔揉着眉心,说:“方才和崔陵出去了?”
林姷道:“是”说着给他斟了杯清茶。
林业深冷眼瞥她,而后又闭上了眼睛,神情略显疲惫,说:“日后到了崔府,该怎样说,怎样做,你可都知道。”
林姷说:“请大人放心,姷儿有分寸,绝不会给大人惹麻烦。”
林业深听她这样说,感到很满意。
林姷轻给他捶背,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大人,那个高焕……”
林业深说:“这段时间陛下因平阳的事忧心忡忡。还真没有时间管他。”林业深长叹了一口气,疲倦地说:“待忙过了这阵子的吧。”
林业深不肯说,他好面子,其实他也不行了,上了年纪,越发力不从心,这一点林姷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且就算是五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房事上也是不行的。
至于高焕,他虽然年纪小,但心智成熟意志坚韧远胜于常人,尤其是他那双眼睛。
起初林业深只觉他的眼里是恨意和防备,一个孩子的恨意这对于林业深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
而后林业深越看高焕,越发觉高焕的那双的眼睛似曾相识。
那是一双冰冷阴沉又充满戾气的眼睛,甚至时而还会流出王霸之气,这是战场杀伐之人所特有的,是从小在沙场历练,于刀光剑影之中铸就出的,是溶在骨血里,永远无法拔除的。
就像,就像当年下令屠杀邺城的那人一样!
当林业深意识到这的时候,几乎是吓得冷到了骨头。
那真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这几次林业深也不是没试过碰他,但他只要一看见高焕的眼睛,就会想起那年的邺城,就会无端的产生惧意。
他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对于高焕,他总是半途而废,即便高焕不再像以前那样挣扎反抗。
想此,林业深拉下了正在给他捶背的林姷的手,长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有些后悔,与其如此,他还不如继续将林姷留在身边,但眼下和崔家连婚期都定好了,又怎能出尔反尔,况且林姷确实长大了,他不能再将她留在身边。
林业深放下她的手,叹道:“既然崔陵回清河去,你也要早做准备,明日便让李风带人来给你裁剪嫁衣,林家不逊于崔家,嫁妆的事上,不能丢了林家的面子。”
林姷说:“是”
第二日,李风早早的候在了门外,见她出来,说:“姑娘,大人叫我带您去裁衣裳。”
莘儿不等林姷开口,先一句道:“我也想要去!”
李风笑说:“去,都去。”
林姷没有阻拦,往外走的时候,李风说:“要置办的东西不少,就这两个人可不够。”四下打探了一圈,道:“就你了,你来,帮着拎东西。”
是高焕。
高焕正在不远处的园子里弄土,听见李风叫他,擦了擦手走过来,眼里出了冰冷再无他物。
李风笑说:“这小子力气大,带着他准没错。”
林姷没说话,莘儿却异常高兴,道:“好啊”
林姷也就没有再阻止,出了府门便是宛城的长街,高焕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恪守着一个奴才的本分。
莘儿今天的话异常的少,林姷也不是爱讲话的人,便一路沉默,只有李风偶尔会讲上几句。
到了店铺,没想遇到了英婆,这个英婆的来头很特别,她是林业深的乳母,年迂七旬,颇得林业深的尊敬,五年前林业深给她在外面开宅,她就住在林府不远的一处宅子里,除了子孙环绕膝下,身前还有一大帮奴婢簇拥,过得很是滋润。
李风与英婆是老相熟了,他对英婆非常恭敬,说:“赵老夫人好。”英婆的男人姓赵。
英婆没有说话,视线落在林姷身上,眼睛一亮,拉着她的手说:“可是姷儿?”
林姷行礼说:“是”
英婆笑道:“真是好多年不见喽,你都长这么大了。”
林姷只是微笑。
英婆说:“今日来这里是想裁身衣裳?”又道:“林家小姐又何须亲自来,叫人去府上为小姐亲自剪裁不就得了。”
李风代替林姷解释道:“这是大人的吩咐,叫姑娘亲自来挑选大婚时的布料。”
“大婚”英婆眼前一亮,说:“那倒是真该亲自来挑选。”
林姷道:“英婆呢?来这里裁衣裳。”
英婆笑起来一脸褶皱,五官干瘪的像是聚在了一起,她说:“听说从广陵那边运来了一批布料,我便来瞅瞅。”又感叹道:“这时间过得也是快,奉臣的女儿都要出嫁了。
奉臣是林业深的小字。
林姷说:“英婆是一路陪父亲走来的,白云苍狗,事事无不在变化,哪怕为人子女,也终有一日会离开父母。”她轻飘飘的说着,随手拈起一块云锦纹布料。
英婆说:“对奉臣来说这爱女出嫁可算得上是头等的大事了。”又叹息道:“想当年大人从邺城死里逃生,也是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一晃竟然过去了这么多年。”
林姷手中的那块料子薄而柔软,绣纹也格外精美,但她的心思却不在此:“邺城?”她道:“邺城发生了什么事?”
英婆很愿意与她多说说话,颤巍巍的扶着案几坐下说:“这件事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那是二十年前,还没有你呢。”她的声音苍老,微眯着眼,看样子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寻着痕迹,试图把那件旧事一点点从带着腥味的泥土中翻出来。
“那是……”英婆的眼睛眯的几乎看不见了,忽然间她目光一亮,说:“想起来了,那是建安十四年,那时候啊,先帝还在世,奉臣也才十五岁……”
英婆这话匣子一打开,多半是关不上了,李风有许多事情压身,不愿意在这里听英婆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行礼道:“赵老夫人,我还有事务在身,就不打扰两位了……”
英婆用着朽木一样干瘪的声音缓慢地说:“走吧,走吧,我五年没见姷儿的,要和多她说说话,下次见就不晓得是何时,兴许老身都化成白骨了。”
李风说:“是”转身又对莘儿说:“正好没你的事,走,陪我办事去。”
莘儿不太高兴,瞥了眼高焕说:“你怎不拽他走。”
李风说:“他力气大,留在姑娘身边,有个三长两短还能保护姑娘,你这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模样,就在这里也没用。”又有些不耐烦地说:“走,别废话了。”
莘儿被骂了一顿,这才悻悻的离开。
林姷正坐在铜镜前描眉,她放下眉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里竟也开始闪着少女情动的光芒,她的唇角也总是不自觉微扬,带着几分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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