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司徒、车骑将军卢植于雒阳司徒府溘然长逝,这本是震动天下的大事,然而却被人压在了雒阳之内,秘不发丧。
杨彪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而皇甫嵩因为卢植的遗愿,也选择默不作声。
没人知道,这位曾经天下第一名臣的遗体,仅仅放在一个简单密封的棺椁中,悄无声息的运往北方。
若说不凡之处,那便是驾车者名为皇甫嵩,马车周围有一支五百人的护卫,棺椁中的冰块也是普通老百姓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数量,加上已是深秋近冬,尸体又经过了防腐处理,日夜兼程之下,大约也不用担心卢植的尸骨在下葬前腐烂透了。
没有了卢植的掣肘,杨彪开始大刀阔斧的在京城扩张势力,为迁都事宜作准备。而南阳方面,袁绍仿佛不知道他们的打算,一直以军队需要休整为由,屯兵鲁阳,并不继续北上。
天下诸侯的目光都投向了雒阳,杨彪的决定将会对未来局势的走向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
然而一直到了十一月中旬,卢植都已经在涿郡老家悄无声息的下葬了,雒阳方面却始终没有丝毫动静。
杨彪仿佛忘记了自己准备迁都的事情,甚至放出了此前关押的异见者,并放任他们南逃。
这不寻常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暗暗生疑,袁绍更是派出了五千先锋重入河南,也未见雒阳有丝毫反应。
“这不寻常,杨彪此前的举动必然是要进关中,这也是他唯一的路。以他的处境,天子还都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甚至杨家也必然会受到牵连,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而此时的机会来自于袁绍的纵容,袁绍既需要还都雒阳来提升威望,也需要外部威胁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若真的结束了双帝的局面,天子威权大增,他的野望也无从谈起。
杨彪只有趁着这个机会西逃,进入关中,倚崤函之险,并依仗弘农杨氏在关中的势力苟活。若继续逡巡不动,袁绍迟早会顶不住压力北伐的,如今的雒阳凭什么来抵抗南阳?”
李澈有些不淡定了,局势超出了他的预计,杨彪的举动背后必然有新的情况发生,而若不能察觉到是谁影响杨彪,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走的谨小慎微才行。
陈群朗声道:“这并不难揣测,杨彪敢留在雒阳,那必然是有一方大诸侯选择了站在雒阳一边。而且这个大诸侯必然是在中原之地。如今中原能影响双帝局势的诸侯只有两家,兖州牧曹操和陈王刘宠,将军不妨猜一猜会是哪位?”
“这……曹操此前的举动难道不是以稳定兖州为主?观他动向,并不想掺和进双帝之事里。如此看来,应该是陈王?可这侍君之事,难道还能朝令夕改?陈王虽然志大才疏,但也不至于这般愚蠢吧?”
陈群还未答话,田丰摇头道:“并非如此,或许是两人都选择了暗地里支持雒阳。而且谁说支持雒阳就一定要旗帜鲜明了?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攻击袁绍势力,这也是对雒阳的帮助啊。
至于说曹操的举动前后不一,这并不难理解,此一时彼一时罢了。袁遗离开山阳了,而袁绍的手已经伸向并州了。再加上天子此前释放的信号,曹操会有所举动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李澈恍然,山阳太守袁遗是袁绍的族兄弟,他所掌管的山阳郡是兖州的州治所在。他的他的存在便如同钉在兖州牧心口的钉子,此前的刘岱被控制的很难受,如今的曹操也在想尽办法把他送走,碍于袁绍势大,才不好强行动手。
如今袁绍为了插手布局并州,防止刘备势力扩张,不得不将袁遗送往并州做刺史,他的亲信之中,也唯有袁遗的声望和资历能毫无争议的盖过其他人选。
在袁遗离开后,兖州牧曹操也就彻底的放开了自我,半月时间便击溃了山阳郡以及东平国内的黄巾军,并对其加以收编,以军屯之法进行管理,得到了一支数量高达十五万的军队。
虽然这支部队目前来说并不比此前的贼寇强多少,在面对正规军精锐时仍然只有一触即溃这唯一的选项。但曹操也由此奠定了自己中原大诸侯的地位,成为各方都无法忽视的一支势力。
有了这么一支力量,曹操自然不会满足于苟安兖州。但若是袁绍带着刘辩还都,至少短时间内,天下诸侯都得仰他鼻息。深知袁绍手段的曹操自然不敢给他这个机会,袁绍不是袁术,一旦让他重现袁氏辉煌,哪怕只是短暂的海市蜃楼,也足以产生巨大的影响。
那么在暗地里干预还都事宜,自然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至少袁绍手中握有大义,除了西北韩马这样的边疆军阀头子可以无视,其他人还是很忌惮他以势压人的。
至于陈王刘宠嘛……
陈群悠悠道:“此次未曾及时回南阳救驾,陈王恐怕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没有中袁绍的圈套;忧的却是自此之后,南阳朝堂上真正变成了一家独大之局。
原本凭着宗室身份还能勉强与袁绍抗衡,如今袁绍和天子表演了一场君臣相得,今后的南阳恐怕便是袁氏朝堂了。
再者说,最怕天子回雒的恐怕就是陈王了,其他牧守还未必会被清算,但他这个拥兵自重的诸侯王是必然要遭到打击的。此前支持南阳,也是想着南阳势弱,雒阳势大。却未曾料到卢司徒作壁上观,强弱之势发生逆转,陈王的肠子恐怕都悔青了。
保持现在这种乱局,南阳朝廷才会需要他,不管是放着黄豫州不动,还是干扰杨彪迁都,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李澈摇摇头,喟然道:“当初看似势倾半壁江山,各地牧守举旗响应,如今看来,袁本初有预料到这般局面吗?天下看似都是自己人,却又不是自己人,这种局势就算是他,恐怕也无处下手吧?”
田丰叹道:“天子严旨命令各地诸侯配合,袁绍才能挟令自重,然而天子恐怕宁愿呆在南阳,也不会给袁绍这个机会打击异见牧守,说到底,当初的行为背后未尝没有少年人坠落谷底后的愤懑与仇恨推动。时间久了,恨意究竟是消散了还是更多了?如今的想法与此前的想法难道也是一致的?”
“这般局面,也真是难为他了。”李澈揉着眉头叹道:“如今局势,已经不是他能改变的了。进亦难,退亦难。
回雒会再造出一个可怕的权臣,而这名权臣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届时真的能阻止他吗?
留在南阳,则会不断减弱汉室威权,让天下不得安宁。他究竟会选择哪一条路?”
……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天子恐怕只会记得曾经的苦痛,并尽力避免让他再次发生。”
同一时间的邺城州牧府内,刘备披麻戴孝坐于主座,荀彧、荀攸、沮授、审配等人在座,方才说话的便是荀攸。
而荀彧等人也轻轻点头,对荀攸的话表示赞同。
刘备蹙眉道:“也就是说,天子宁愿继续保持双帝的局面,也不愿让袁太尉威望大增?”
沮授叹道:“此次马腾和韩遂之事,看似袁本初为了救驾,不得不放弃大好局面而回师,损失颇大。但他却也得到了另一样东西,那就是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称他为忠义之臣。
袁术给袁氏带来的污名虽不能因此而彻底消弭,但也是散去了七七八八。至少这是有天子背书的,袁本初是大大的忠臣。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回雒,袁绍便是天下第一权臣。君臣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此强彼弱,出现这样一位权臣,就代表着天子的权威跌入了低谷。吃过这种亏,还是在袁家人身上栽的跟头,天子又岂会重蹈覆辙?”
荀攸肃然道:“主少国疑,最难之处便在于君主经历的太少,哪怕再是天资聪颖,也绝无生而知之之人。从情报来看,天子这一年来成长了不少,在帝王心术和朝堂制衡上已经有所心得,但他还是太年轻,双帝对峙到底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无法预知,就算有人告诉他,他也无法感同身受。
但权臣坐大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可是有切肤之痛。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子有此反应倒也不足为奇。”
荀彧喟然道:“如此一来,双帝的局面势必会保持下去,而关键点便在于陈王和兖州牧曹操,究竟是他们率先起兵‘清君侧’,还是袁绍以抗命不尊为由将他们攻杀,对之后的局势都有着颇大的影响啊。”
审配沉声道:“袁绍的视线恐怕会投向南方了。兖州在曹操手里,豫州大半在陈王手中,袁太尉若不能将荆州巩固,被这二人掀翻也是大有可能的。
而孙文台占着荆南三郡不放已经很久了,袁绍或许会督促他尽快去扬州赴任,毕竟这头江东猛虎对于袁绍掌控荆州是一块极大的绊脚石。”
刘备闻言一愣,神情复杂的道:“恐怕不会这么简单,袁太尉的气魄也绝不允许他只拿下一个荆州便满足。”
审配等人一愣,荀彧却是轻轻颔首道:“不错,袁本初素来心高气傲,名望才华也都是我等这一辈中的顶尖。他又岂能只安于一个荆州牧便满足?孙文台危矣。”
有人惊道:“孙破虏可是袁绍的第一个盟友,在荆南三郡的影响力也极其庞大,势力更是不小,袁绍会先对他动手?”
荀攸摇头道:“不需要直接动手,孙文台刚烈有余,柔和不足。所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对于这种人,有太多的方法因势利导让他死的无声无息。江东猛虎,也只是沙场悍将而已。”
荀彧平静的道:“恰巧,愚弟如今正在袁本初帐下做事,他最擅长的便是借势而动,对于他而言,孙文台恐怕是构不成威胁的。是以明公还是需要做好准备,袁本初极可能跨连荆扬,届时就算离开天子,他也是一方大诸侯,这恐怕是他最后的退路了。”
荆扬两州共有十三郡国,两百零九县,千万人口,足足占了天下五分之一。虽然在衣冠南渡之前,东汉的江南地区比不上中原两州繁华,但已是初露锋芒,算得上颇为富饶了。
特别是连年战乱之下,中原的兖州、豫州被祸害的不轻,偏居南方的荆扬两州受到的影响相对而言要小很多。加上北方人口为了避难,向南迁徙了不少,如今的荆扬未必弱于兖豫多少。江南世家,也不比中原俊杰少。
若袁绍真能并联荆扬,曹操和刘宠绝难抗衡。就算是刘备彻底掌控冀州和青州,也难以抵挡,毕竟青州如今几乎是百废待兴,比不得其他。
刘备闻言陷入了沉默,俄而幽幽道:“文若的意思是?”
“河朔之地,人杰地灵,地利更是不凡,明公据有此地可谓是天之所授。但仅凭冀州便想对抗天下州部,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幽州虽是苦寒之地,但民风彪悍、胡人众多,幽州突骑之精锐骁勇可谓举世无匹,光武因之以成大业。并州西向凉雍,南接司隶,北拒胡虏,可谓枢纽之地。
而刘表闇弱,不过守户之犬,袁遗远来,未有半分根基。明公难道对此无意?若跨有幽冀,串联并青,据四州之地而南向,天下何人可挡?百姓熟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如此,明公所愿无有不成,汉室亦可大兴。”
荀攸也接道:“明公心中所顾忌之事,我等也明了几分。只是还望明公知晓,这幽州当前还是刘景升做主,不是蓟侯的。从刘景升手中接掌幽州,与蓟侯又有什么关系?
蓟侯迟迟不动,难道幽州便成了他的自留地?幽州首先是大汉的幽州,不是蓟侯的幽州。”
沮授颔首道:“不错,明公顾念情分是好事,却也不可太过优柔寡断。蓟侯若真有本事,自然早早便拿下了幽州。如今他与刘景升僵持,正是天赐之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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