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仿佛看出她的疑惑,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可怜天见,老八府里如今也没个正经的主子管着,惠妃不提,我们些做额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不是,怎么也该为他好好张罗一下,正巧我娘家有个远房侄,年方十六,人也伶俐……”
话到这里,德妃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当年宜妃想要撮合自己的侄嫁给胤禩,可那会儿两人看不对眼,这婚事就吹了,后来胤禩娶了富察氏,郭络罗氏则嫁入康亲王府,二者再不相干,如今胤禩发妻早亡,宜妃旧事重提,无非想给自己儿子再一拉个帮手,也给郭络罗家多加一层保障。
储位空悬,皇帝也没有指定继承人,宜妃无非是还觉得自己的儿子大有希望罢了。
思及此,德妃暗自冷笑声,不动声色:“想来妹妹是早就想好了的,只是说起来,惠妃才是老八的正经长辈,这事儿,也该是她那边点头才好。”
自大阿哥失势之后,惠妃也就跟着沉寂下来,长年很少踏出钟粹宫半步,除非节日宴请,否则难以看见她的身影,再者她入宫得早,姿色衰老,康熙早就不去那里过夜了,宜妃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此时听得德妃提醒,不由一愣。
“惠妃成都在钟粹宫内足不出户,只怕这些琐事扰了她的清净。”
德妃含笑道:“不管如何,惠妃总是老八的正经额娘,妹妹应当先问问她的意见再说。”
宜妃有点不甘心,但这事本就是自己思虑欠妥,德妃的话,于情于理都无法反驳,只得悻悻应了,告辞离去。
德妃冷眼看着她走出去,脸色晦暗不明。
宜妃出身郭洛罗氏,家族庞大,自然不愁挑个亲戚出来,德妃却不然,她本是小家出身,乌雅氏也并不显赫,到了她这一支,也就自己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若要从中选个适龄女子当郡王继福晋,只怕身份不够高贵,康熙那边也未必会答应。
手指轻轻摩挲着匣子上的雕纹,德妃露出一抹笑容,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大宫女铃兰道:“去安排下,这几天让完颜氏递牌子进宫趟。”
翌日,十四福晋完颜氏从宫中回来,便见胤祯与胤禟二人坐在厅中喝茶聊。
“九哥,爷。”完颜氏笑道,“既是九哥在此,那我就先退下了,让你们爷俩好好聊聊。”
说罢转身欲走。
“额娘喊进宫你做什么?”十四喊住她。
完颜氏迟疑片刻,十四道:“九哥不是外人,无须避忌。”
她方道:“额娘让我看看娘家今年有没有适龄选秀的亲戚,说想给八哥当继福晋。”
此言一出,十四与胤禟皆是一怔。
两人都是聪明人,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德妃这是为着小儿子打算,想让胤禩与十四的关系因联姻而更近一层,乌雅氏个家族拿不出手,便从完颜氏那边挑人。
回头对上胤禟似笑非笑的眼神,十四脸上有挂不住,皱眉道:“额娘心血来潮,别跟着起哄,回头我与去说。”
待完颜氏离去,胤禟方道:“德妃娘娘为了十四弟,可真是煞费苦心。”
十四无可奈何:“行了,九哥你就别挤兑我了,八哥不是傻子,额娘这般做,只会弄巧成拙,如今众兄弟里,有出息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就算拉拢不到人,也万不能将人得罪,让他离我们越来越远。九哥,八哥素来关照你,前些日子你与他谈过没有,结果如何?”
最后句话,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酸溜溜的味道。
胤禟眼神黯,沉默下来。
他自然知道八哥自小便关照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总喜欢和老十两人跟在八哥后面当尾巴,可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就渐行渐远。
也许是因为八哥无异于皇位,而他不甘寂寞,也许是因为八哥与四哥交好,渐渐疏远了他,便连这次他跟着老爷子去江南前,他们也没见过几回。
而他因着支持十四的缘故,对八哥总有股不清道不明的心虚,以致于每回想上门,最后都退却了脚步。
十四见他面色有异,也不知自己哪句话错了,回想起胤禩待胤禟的亲厚,再对比跟自己的关系,客气有余而亲热不足,不由有些吃味,只恨自己晚生几年,没能跟着这些哥哥们出入上书房,度过年少时光。
他咳了一声:“八哥这一走,府里怕也没个关照的人,明儿个我送些东西过去,九哥可要一起?”
胤禟回过神,摇摇头:“去吧。”
两人心思各异,也没什么兴致再谈论下去,道几句便各自散了,余下十四一人坐在厅中,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老爷子不在,十四掌着兵部,又是御前颇得宠爱的阿哥,每日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堪称门庭若市,然则张扬如十四,眼看着盛况,也觉得有些发怵,不由想起早年太子与大阿哥的下场,忙令管家闭门谢客,才清静了几天。
眼下额娘动了心思,想从媳妇的家族里给八哥挑福晋,若是成了,两家的关系自然更近层,届时八哥与四哥那边,必然会受影响。
十四心思动,突然觉得这桩事情也并非不可考虑。
此时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远在江南所发生的事情。
胤禩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坐在小厢房里,是因为天地会内部如今分成两派,争得不可开交。
乍听皇子被擒的消息,便连远在闽南一带的总堂主赶过来,然而究竟如何处置胤禩,却各执说法,相持不下。
总堂主章九梅、分舵堂主殷雷等人,并不希望轻易就杀掉胤禩,有位王爷在手,自然可以借此要挟,漫天要价。
但其余几位副堂主,乃至大多数普通帮众,却要求在换回那些被清廷关押的天地会兄弟之后,就将胤禩杀于清军面前,以慑其心。
天地会的组成本就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章九梅虽然位高权重,可也不能无视民意,一意孤行,僵持数日之后,他只好同意众人的意见,只不过在斩杀胤禩之前,还要多换些好处回来。
要钱要粮的要求发出去,清廷果然一一应允,没过几日,物资钱财便源源不断地运进来,让众人惊喜之余,不由都重新估量胤禩的价值。
这位廉郡王既是收到如斯重视,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于阵前,也就更能令天下反清志士民心大振吧?
小莲站在门口,踌躇半晌,终是抬手叩门。
“请进。”
推开门,将手中挎着的小竹篮放在桌上,顿了一下,恶声恶气道:“吃饭了。”
“多谢姑娘。”
胤禩是真饿了,见状展颜一笑,也不客气,打开竹篮盖子,拿起饭菜一一摆好,便大快朵颐起来。
饭菜粗糙,胤禩却吃得有滋有味,如同正用着珍馐美味一般。
小莲捺下心中异样,冷冷道:“倒吃得挺香,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前几次她来送饭,都是丢下篮子就走。
胤禩喝口汤,笑道:“若想害我,何至于到今日才下毒,就算要杀,也该杀我于阵前,才好震慑人心啊。”
小莲一惊,没有料到他竟然语道破他们的打算,语塞片刻,方冷道:“你莫不是还打着逃跑的念头不成?我告诉你,里方圆数里,都已布下罗地网,就算你想跑,刚刚走出这房门,就已经没了性命。”
“这里有吃有喝,有床有榻,还有如花解语,我怎会想走?”胤禩看她一眼,哑然失笑。
小莲被他眼看得双颊微红,手中长剑铮的一声出鞘,架在对方脖子上。
“我先割了你的舌头,看还你油嘴滑舌不?”
胤禩皱眉正色道:“难不成说了真话,也是油嘴滑舌不成,古人也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是真心称赞一句,若你不喜,不说便是。”
小莲本是恼羞成怒,被他这番大道理压下来,竟是怒去了七分,羞涨了五分,手中利剑微微颤抖,竟有些下不了手。
她乔扮成孤女在王氏家中碰见胤禩时,本是有些心动,但后来知晓他身份,萌动的春意便被压到心底深处去,如今小屋内烛影摇红,伊人翩翩,少女突然就觉得脸上又烧了不少。
冷哼一声,收剑入鞘,她也不回头,转身便走,临到了门口,方低声道:“你好自为之。”
胤禩看着离去的背影,敛起做戏神态,喝完粥,又从篮中拿出一个包子,咬下一口,却蓦地露出古怪表情,将包子从中掰成两半,捏出一张藏在其中的纸条,慢慢捻开。
上面只用蝇楷小字写了一句话。
“明日居莲右勿动。”
翌日便是清廷与天地会约定换人的时间。
地点则在扬州城郊的竹西亭。
双方早已好不能设置埋伏,而天地会的人也将周围数里都搜寻一遍,确认清廷并没有出尔反尔。
届时换人之后,待己方的人彻底逃离,环伺左右的死士便会在阵前将胤禩斩杀,就算最后自己难逃死,以命抵命,对方还是个王爷,他们也觉得值了。
计划很完美。
而主要负责押送胤禩的人,则是当初在堂上便对他恨之入骨的剑湖。
还有小莲。
只因他们俩的功夫,在天地会年轻辈中,是数数二的。
二人都是自小在天地会长大的,忠诚毋庸置疑。
胤禩被反绑双手,神色却不见惊惧,不紧不慢地走着。
小莲想,也许是这人直以来平静的反应,让自己忍不住答应堂主的要求。
他不像自己所见过的那些鞑子官员,个个趾高气扬,欺压百姓。
他就算对着王氏家,也温文有礼,不曾仗势欺人。
若他不是满清王爷……
小莲心头震,忙收敛心神,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觑空转头看剑湖眼,这个一直以来对清廷表现出满腔仇恨的伙伴,此刻绷紧了脸,浑身如箭在弦,似乎随时都能拔剑厮杀。
清廷的人如约而至。
为首一人骑在马上,穿着超品圆补蟒袍,神色冷冷淡淡,颇有居高临下的睥睨气势,与胤禩的平易近人迥然而异。
小莲只觉得那人鹰隼目光看得自己极不舒坦,却听得旁的剑湖冷笑道:“连皇帝跟前的四阿哥也来,正好凑成一对。”
她一怔,方才知道在人身份,不由提起十二分戒备,紧紧盯着他们一行人渐行渐近的身影。
“人呢?”剑湖高声喊道。
胤禛扬起手,几名侍卫押着人走过来,几人嘴里都被塞布条,呜呜地不出话来。
小莲见状,忍不住喊一声:“李叔!……”
剑湖推胤禩把,也往前走去,小莲紧跟在侧。
胤禩突然想起昨夜纸条上的那句话。
而此刻的他恰好就站在小莲右侧。
方才原本他左侧是剑湖,可就在推他上前的片刻之间,剑湖疾走几步抓住他右边胳膊,小莲便填补左边的空隙。
他心念一动,忍不住抬头看了剑湖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变故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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