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陆衡之有什么区别
斛律骁万想不到这话竟会从她口中问出,竟是愣了一晌,半晌才气窒地笑出声来:“你说我们有什么区别”
“陆衡之弃你负你,我又是怎么对你的他为了他自己的安危便可将你送给我,而我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你几次了谢娘子饱读诗书,难道连知恩图报四个字也不知晓”
“大王救我,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我在大王眼中,不过就是个”
她想说“排遣的玩物”,到底是大家闺秀,余下的话便不怎么说得出口,热着脸撇过头去。
斛律骁看得好笑,唇角微笑渐生。
他轻轻揽住她肩,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每回看你那么畅快,我还以为,窈窈喜欢和我这胡人做这夫妻之事。原来在窈窈心中,每回只有我畅快了,是我在排遣,你却一点儿也不喜欢那我可真够失败的”
谢窈脸色一瞬涨红,又一瞬褪成如纸的苍白。
她最恨的就是那时候的自己,分明知道他是胡人,仇人,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思和身子的反应。
又恨自己软弱,仅仅是害怕吃苦便顺从了他。而她先时是为了刺杀他才肯委身,如今这般不清不楚地又算什么通吗
“好了,别把贞洁看得那么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他柔声安慰,“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夫妻敦伦是你们周公定下的古礼,并不是什么羞人之事。”
谢窈脸上仍是火辣辣的,低下眉,声音敌若蚊语:“可我和你并不是夫妻。”
这种事,只有夫妻间才能做的。
“那若我说,我是真心喜爱谢娘子,想要谢娘子接纳我,做我的妻子,与我白头偕老,执手一生呢”
白头偕老,执手一生。
他嗓音低沉如流水潺潺,情悦入耳。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温柔的光如烛火熠熠,诚挚郑重。
谢窈心跳似慢了半拍,濛濛抬起眼来,怔怔看他。旋即却想起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来,才有些松动的内心顷刻又被冰霜覆盖。
她只是摇头喃喃:“你是胡人,我是汉人,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终于说回这症结所在,斛律骁挑眉,“我是胡人又如何,文王生于东夷,大禹生于西羌,可他们不是一样被你们汉人视为祖宗你就一定要将胡汉之差看得如同天壤之别吗”
“这怎能一样。”她如今已万念俱灰,是而也不再和他虚与委蛇,“文王大禹本是汉人,只是因为生在蛮夷之地,怎能算是蛮夷”
斛律骁一直微笑着看她,“窈窈,你对我们有偏见。”
“用以区分民族的当是文化,而非血统。我族经前朝建元改制已融入华夏,如今的洛阳,洙、泗之风,兹焉复盛,衣冠士族,并在中原。胡人亦能解汉语,汉人亦能奏胡乐,除血统相貌外又有什么区别但你既以血统论胡汉之分,我亦可以与你说道说道。”
“我的父亲是鲜卑族,可我的祖母与曾祖母皆是汉人,如此算下来,我身上有八分之三的汉族血统。”
“母亲那边,我的外祖母亦是汉人,传给我也是四分之一,这么一算,我的鲜卑血统只有八分之三,汉人的血统却又八分之五。以血统论,我是汉人,还是胡人”
“这么说,谢娘子是不是更能接受我一些”
他将她人轻轻转过来,亲昵地含笑刮了刮她鼻尖。谢窈犹在脑中计算,未及躲避,旋即才厌恶地别过脸:“大王不是高车族么”
却有红云自鼻尖向两颊蔓延,若红雾散开。
“不是。”
斛律骁见她神色厌恶,心间微黯,却答得坦诚:“我母亲嫁给我继父之前,曾是魏朝的宗室王妃。我是遗腹子,是她怀着我改嫁的。”
原来如此。
谢窈想,难怪他要做改朝换代的事了。
如今的齐室,正是魏朝的掘墓者。
斛律骁见她神情似怔,还当她听进去了,继续道:“这是血统上,若论文化,你们的典籍我也读,你们饮茶我也饮。无论血统与文化,我皆可以算得上是个汉人,既如此,窈窈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我又为什么不能做窈窈的夫君呢”
又故意逗她:“还是说,其实窈窈早就爱上了我,只不过口是心非不愿承认罢了。”
这话并不好笑,谢窈面色急剧变红,断然否认:“这绝不可能”
这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她一本正经反驳的样子颇有些欲盖弥彰,又有些孩子气,可怜可爱。斛律骁唇角徐牵,笑意温软如三月陌上风吹草薰。只道:“我们再说回玉玦这事。”
“窈窈如今给我这胡人做妇,身份敏感,若泰山大人再与我们书信往来,稍有不慎就会被冠以通敌的罪名。可窈窈也可想想,他若真是不认你这个女儿,为着明哲保身便该将我的人直接扭送萧梁朝廷,又怎会还多此一举地送回玉玦来呢再且,看你一眼就认出这玉玦,这玉玦定是你父亲珍爱之物吧。”
“所以我才说,会不会泰山大人是让你与故国划清界限之意。”
谢窈眼眸微黯,心下却有了几分动摇之意。父亲,的确是个谨慎的人,他说的这般也不是不可能
斛律骁见她似不再沉浸在方才的伤怀里,心下微松,又温声劝:“好了,莫要再自怨自艾。我们窈窈聪慧美丽,坚韧如竹,泰山大人怎会舍得不要这么好的女儿。”
谢窈面颜微红,两弯秋水眸中却是波澜不兴,饶是她再迟钝,此刻也该回过味来他的确是在哄她了。
她不会爱上这胡人,而父亲是否不要她,她要回建康亲自验证。
于是眼睫轻眨,谢窈幽幽轻声问:“我兄长那边可有回信么”
这是又忆起来用得着他了。斛律骁微笑注目于她微红的脸颊:“你兄长地处前线,书信递不进去,乃是绑在羽箭上射上城楼的,想来没有回信。”
“不过窈窈上回不是说要再送信回去么写好给我,这一次,孤想办法替你把回信带回来。”
“那就多谢大王了。”
她语声淡淡,似是困倦地阖上双目。斛律骁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窈窈好好休息,孤晚上再来看你。”端过那碗已经凉掉的粥动身出去。
才一开门,斛律岚同慕容笙两个小丫头却自他腋下一溜烟地缩进去了,斛律骁微感意外,脚步停住。
季灵和母亲一样是个看脸的会亲近谢窈不足为奇,慕容家的那丫头何时同她那么要好了
从南梁归来的两名信使已候在前厅里,见他自庭下来,忙上前行跪礼。一片竹叶打着旋儿自翠竹打头的檐上落下,斛律骁漫不经心抬手接住了,问:
“事情都完成了吗”
自建康归来的那名信使点头:“完成了。大王神机妙算,伪梁的兖州刺史谢临上书狠狠弹劾了陆衡之,我们的人也上书弹劾陆衡之叛国通敌,眼下,南梁那小皇帝已将吴江陆氏下了狱,派了人前往寿春捉拿陆衡之了。”
“那就好。”
叛国通敌这个罪名,足以处死陆衡之了。
斛律骁会心一笑,悠悠弹开夹于指间的竹叶,“事情办的不错,孤自会有赏。先去给夫人布置屋子吧。”
先时他派遣信使南去,曾特意嘱咐过,要将谢窈未出阁时在谢家的屋阁布置原原本本画下来,带回洛阳,关雎阁就按这个布置。
信使为此在建康淹留多日,但凡可以带过江的,都依葫芦画瓢地在建康另行置办了一套,辗转运回洛阳。但尚有许多家具譬如江南时兴的屏风榻床,无法运至江北,尚需找人定制。
二人忙不迭谢恩退下,斛律骁负手立于庭前,庭下秋意盎然,露团秋槿,风卷寒萝,一排湘竹亦在秋风中萧萧着。唯有两丛在花圃中开得热烈。
分明是有些萧条的秋景,落在斛律骁眼中却如春光明媚可爱。他想,这一回陆衡之的死,她可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临近重阳,京中各府齐来公府送节礼,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自荥阳郑氏事发后,魏王气焰渐涨,愈发嚣张。是而这个重阳节来府中拜谒的人远胜去岁。除了给他送礼,备给后院女眷的亦不少,对此斛律骁通通扔给底下一干人去处理,窝在房中躲清闲。
宫中太后亦赐了礼来,却是指名道姓是赐给谢窈的,乃是河东裴氏所珍藏的一卷汉时流传的今文尚书的古籍孤本,谢窈诧异不已。
斛律骁一直睨着她神情,见她素来沉静的雪颜难掩喜色,凉凉讥讽:“窈窈如此高兴,看来太后这礼倒是送到你心坎上了。”
等过些日子,他也有一份礼物要送她,她可会喜欢么
谢窈这才回过神,讷讷低了头,只觉自己这般实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伧夫,实在是丢人极了。
沉默一息,又想起寄信的事来,将清晨写好的书信交予他:“寄给兄长的信,妾身已写好了,请大王过目。”
她知他定会拆她书信来看的,是而干脆写好后先呈于他。然被她如此一说,斛律骁倒有几分被看破的窘迫,皱眉道:“既是你写给兄长的信,给孤过目算什么。封好替你送出去就是了。”
言罢便唤来十七,将信交予他带出。
十七猜测主上是个叫他看了再报于他的意思,脸上微微一红,做贼似的行了礼退下。
春芜侍立在女郎身后,恰将他面上的心虚完完整整地收入眼底,心中不禁冷笑。
这胡人也真是好笑,女郎让他看不看,偏要做贼。
不过她也不怕他们看了去,那信中女郎絮絮叨叨写的都是思念之情,唯在末尾问了句她院中花圃里的蔷薇、牡丹可安好。然而他们不会知道,女郎的花圃里种植了三种花,除以上两种之外还有一种是粉杜鹃。乃是陆衡之少年时随父外放特意为女郎所移栽的,极难养活。
杜鹃花传闻是被杜鹃鸟所啼的鲜血染就,寓意杜鹃鸟。而杜鹃鸟的叫声很像“不如归去”,在诗文里寓意思乡之情。这胡人没到过她们院子里自不会懂。但少郎君看了就该明白女郎是想回家,定会想办法和她们搭上线,派人来救她们出去的。
春芜一时又颇为自得,这些隐秘而委婉的诗文情致,这些黄头鲜卑奴可懂么。蛮夷就是蛮夷,便如猴子,穿上人的衣冠也还是猴子,始终也不能和她们相比。
次日,重阳。
每年的这个时候公府里俱是要宴饮的,今年亦不例外,斛律骁命人在前院的鹿鸣馆里设下酒宴,用以款待手下的一般从属、幕僚。
又遣了荑英来请谢窈过去。谢窈不解:“大王叫我过去前厅做什么。”
她是妇人,前厅不是她可以踏足的地方。是而入洛虽已月余,实则除了几次入宫,谢窈始终在后院之中打转。
荑英温柔笑道:“眼下堂中正欲举行清谈,主上说夫人出自南朝高门,于玄学乃是行家,特请夫人过去,品评人物。”
原来是为这个。
谢窈微微凝眉。
前时斛律骁曾说她对他们有偏见,认为衣冠南渡之后洛阳已成荒土,长江以北尽皆不受教化的夷狄,礼崩乐坏,文脉不兴。想必今日就是让她过去见识见识他所谓的“洙泗之风”吧。
她在这上头总是有些优越感的,一笑应了:“好,我们过去吧。”
时下幕僚叩见主母本是不用设屏的,但斛律骁知道她面子薄,效仿南朝惯例在他位子左后方设了一架泼墨山水画纱面屏风,谢窈同荑英在屏风后坐下之时,堂中的清谈会才刚刚开始。
令她颇感意外的是,封述竟也在席间,隔着影影绰绰的纱面她依旧看不清他容貌,唯可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昂然如竹,清音娓娓,正与一名同僚辩论老子。
“左首位置那个,可是封参军么”谢窈有些不确定地问,所称呼的犹是封述的旧官职。
堂中,封述与人辩论正酣,清辞雅句,纵横勃发。荑英眼中亦带了些许称赞:“是静之,眼下正在大王麾下担任书记,主上很是器重他,想必,他很快就要升官了。”
二女的位置离斛律骁相去不远,闻见她二人窃窃的说话声,斛律骁不由侧目,视线如矢落在谢窈身上。她正饶有兴致地聆听着封述与人辩论,水目如镜熠熠澄澈,悉是欢喜。
见了封静之,她倒高兴。
他又让她过来做什么。
斛律骁心下霎时便有些不自在,烦躁透了,举樽小酌一口。这时十七却慌慌张张地赶来,俯在他耳边道:“殿、殿下南边传来的最新消息,陆衡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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