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杀人(1 / 1)

“江小楼,既然话已至此,该说的咱们就全都说清楚。我的亲生母亲只是宫中的一个宫女,当年曾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她的个性十分温和,当差很是小心,好像生来就是伺候人的。除去照顾皇后之外,她总是默默的一个人待着,学不会指手画脚指挥别人,也从不说任何人一句闲话。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她便尽心竭力伺候着,哪怕后来得到了陛下的宠幸,她也数年如一日,从无懈怠的时候。五岁的时候,我有一次瞧见母亲去拜谒皇后,竟然不顾自己的妃嫔身份,主动替皇后娘娘修剪指甲……”

独孤克的声音很平静,目光也只是落在远处的岸边。

“她单膝跪在地下,把皇后的脚抱在怀里细心的剪。那时候我在想,我的亲娘原来是个天生的奴婢,只懂得伺候别人。我从骨子里瞧不起她,认定她是个奴才命,她与我说话,我也不理会,甚至把脸扭过去。宫中的妃嫔觉得我的母亲不过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条狗,人人都很讨厌她、鄙夷她。后来,皇后娘娘陪着陛下出宫祭天,人们在湖中打捞上来她的尸体。有人告诉我说她被人推下湖淹死了,打捞上来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还有人说她是因为和宫中的妃子不睦,心情郁结,投湖自尽的。”

江小楼没有想到独孤克会向她说这些,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很认真,并未催促。果然独孤克又继续往下说道:“我知道,没有人杀她,她只是熬不下去了,因为宫中的生活十分痛苦,每个人都在等着找她的错处,尽管她已经想方设法讨好皇后娘娘,可皇后也不可能永远照拂她。不过是有一个低贱的出身而已,别人便都认为她不配获得陛下的宠幸,站在一起挤兑她、让她痛苦不堪。我一步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迈向坟墓,这就是我身为一个儿子对她做的事。”

江小楼闻言,目光笔直地看着对方道:“王美人是为了保护三殿下,才会对皇后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独孤克一愣,良久方才出声:“原来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既然敢来赴宴,独孤克何许人也,自然要整明白。江小楼只是笑而不语,并未回答。

独孤克又继续道:“出身低微的女子所生下的儿子,永远都会被人瞧不起。哪怕我再努力,别人也不过指着我轻蔑地说一句,那是宫婢之子。”他说完停顿了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坠入到如烟的往事之中去了。此刻的独孤克,仿佛有些神经质,刚开始笑得很自然,笑到半截,面色又慢慢变得沉静,心头仿佛有什么苦涩的东西正涌上来,“人在宫里生活,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不能说,彼此之间没有一句真心话。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只假面具,不可能把真心露出来。我小时候总觉得宫里就像冰窖,让人缩手缩脚的。后来离开了宫,我才觉得舒坦多了。”

江小楼静静望着他,眼底渐渐泛起一丝理解。身在帝王之家,享受人间富贵,却也要承担常人难以体会的痛苦。三皇子独孤克出身卑微,势力单薄,却能经营到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是个非常之人了。只可惜——

“其实那天晚上你故意惹我讨厌,我都看得出来。”

江小楼不觉挑了挑眉道:“哦,殿下知道?”

独孤克面上一缕淡淡的笑:“刚开始我是真的不知道,可刚出门我就想到了。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强势的模样,想要让我知难而退,对不对?”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面孔美丽得令人心颤。

独孤克满是感慨地叹息:“嫁给我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因为我没有一个高贵的出身,也不是很受父皇的宠爱。若将来想要登上大宝,只怕还有一番苦斗。”

这人没别的好,倒真是不惹人讨厌,江小楼有些明白他为何能够聚拢人心了……因为他够坦白,不讳言其短,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既然如此,双方开门见山更好,于是她轻笑道:“是啊,如果我成为三皇子妃,只怕每日都要过得血雨腥风。”

听到血雨腥风四个字,独孤克不由失笑:“这形容倒贴切。不过,与此同时你也会获得仅次于太子妃的尊荣与地位。皇后看似谦逊,却是个手段厉害的女子,你能够攀附上她,证明你的心机非常人可比。而且你极有野心,处心积虑地与太子为敌。”

京城果然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江小楼神色楚楚,笑容婉约:“三殿下果真知道很多事,你是要利用此事向我逼婚?”

“不,不是逼婚,只是想要条陈利害,让你分清楚利弊。我是诚心诚意要迎娶你,此心天地可表。”

江小楼望着独孤克,似是在观察他所言是实是虚,竟然一语未发。

独孤克似是极为了解江小楼的心意:“只要你敬我重我辅佐我,早晚有一日我得到想要的,你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上就再也无一人可以欺你辱你,明月郡主,我可以向你立下誓言——”

这赌注极大,赌赢了的诱惑也很诱人,世间女子所求不过一个真心实意的夫君,江小楼要的却从来都不是这些……嫁给谁对她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的重要手段罢了。左思右想,江小楼觉得很惋惜,不论是文才武功、谈吐风度,独孤克都是夫婿的上佳之选,但他的赢面不到三成,自己豁出去性命帮他、辅佐他,万一最后失败,才真叫血本无归。

江小楼在这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如同做生意一样掂量着独孤克,最后三下五除二下了决心,面上盈起一丝谦逊的笑:“殿下当然真心实意,可惜小楼是平凡女子,实在不堪与殿下匹配,只好辜负您的一番苦心了。”说完,她便动作轻盈地起身。

此刻画舫已经划回了湖边停下,江小楼走出船舱,却突然听见一声。

“明月郡主,请稍等。”独孤克已经起身追到船舱门口,犹自不肯死心:“不要立刻就拒绝,这是一件对我们彼此都很有好处的事。我可以保证,婚后你有绝对的自由,不论是经营自己的商铺,还是你想要对付敌人,我都会帮你。这世上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江小楼眉梢一动,蓦的笑了:“殿下说得很好,可惜我寻求的夫君却不是你这样的人。”

话说到这份上,她竟然毫不动容,独孤克索性冷笑道:“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除我以外,何以凭借?”

不管是庆王、庆王妃,以至独孤克,他们三个人的口气如出一辙。不错,以江小楼商人之女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嫁入皇室之机。若非是赫连笑遭了殃,只怕独孤克也不好明目张胆更换自己的未婚妻。在众人眼中,江小楼算是踩了狗屎运,捡了个大便宜。独孤克再三思量,眉头猛然一扬,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或许你寻求的是……”他说到这里,突然仿佛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不会吧,明月郡主这么聪明的人,也学那等凡俗蠢钝女子要求个心爱的夫君?”

江小楼若果真像他以为的那样聪明,就应该权衡利弊,知道如何选择才是。可自己软磨硬泡、条陈利害,对方依旧不为所动。独孤克很是知道一些闺阁千金,看多了话本小说,整日里做白日梦,说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蠢话。世间男儿无不梦想着建功立业、求取荣华富贵,守着妻子的无非都是庸碌之人、无能之辈,偏偏就有无知少女听信那等人的诓骗,信以为真,以至于不顾家族利益、自身荣辱的比比皆是。如果江小楼真是这样的愚蠢女子,倒是可以解释她为何不肯相从……

他仔细盯着对方,江小楼那张美丽的面孔,一双眼睛灿如星辰,面上的笑容恬淡,叫人心折不已。

他的心头立刻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不,江小楼不是那种蠢人。那么,又是为什么?

独孤克实在忍不住又劝说道:“如果你嫁给我,最起码我可以保证你的正妃之位,将来更有说不尽的后福……郡主斟酌。”

独孤克虽然说得无比隐讳,江小楼却已经很明白了,对方是向她许以皇后之位,然而她只是向对方淡淡施了一礼,径直向岸上走去。

江小楼下船之时,突听身后之人朗声道:“明月郡主,河豚虽然有毒,却是天下至美之物,你不吃实在是太可惜了。”

江小楼闻言却又转过身来看着他,淡淡一笑:“殿下,吃东西也要讲究缘分,看来我和这鲜美的河豚是没有缘分的。”

马车之上,江小楼落下了帘子,而脸上原本的淡雅笑容也瞬间消失了。小蝶担忧地道:“小姐,我瞧那三殿下可没有死心,咱们是不是想想法子?”

江小楼自然知道,独孤克的执着超过她的想象啊……一劝二劝三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此人真可谓是忍功了得,纵然不能夺得皇位,也将是太子的心腹大患。独孤克尚且如此,其他皇子韬光养晦、隐忍不发,他们又在等待什么,将来会有何等局面,谁都不得而知。

“这天下,迟早一日都要乱……”良久,江小楼才轻声叹息着道。

小蝶心头一跳,再也不敢就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

很快便是年关,马车一路走到大街上,南门、东门、彩衣巷、校平街这些地方,今天越发热闹非凡。绸缎庄、成衣铺,南北货和金银首饰店前面都挤满了人,里面的人捧了满怀的年货冲出来,外面的人兴冲冲往里去,经常有人撞在一起,把东西全都掉在了地上。大多数人推着装满年货的小车,年轻的后生则领着漂亮的小媳妇,冲进店铺一顿哄买。每家每户皆是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大街上摆满了临时的摊子,有卖灯笼的,有卖春联的,还有无数卖糕点的,以至于整条街上都漂浮着桃酥、麻饼、炸饼的香味,混杂着皂角的清香、爆竹的烟熏味,越发把过年的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小蝶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满心都是甜丝丝的味道,不由笑道:“转眼就要过年了,好香啊。”

江小楼轻轻点点头,吩咐道:“既然出来了,吩咐车夫去金玉满堂。”

“是,小姐。”

恰在此时,领头的马儿突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喊,车厢内猛然一震,只觉四壁都在晃动,小蝶尖叫一声,头晕目眩,几乎被整个掀翻在地,堪堪才抓住江小楼的手臂,声音都在发抖:“小姐!”

耳边听闻破空之声,江小楼猛然掀开车帘,这才发现马车与一支马队撞在了一起。因为领头一匹马儿受了惊,所以才会突然出了意外。若非车夫反应迅速,只怕现在马车已经整个侧翻在地。她不由微沉下脸,这是庆王府的马车,何人敢如此大胆冲撞车驾。

对方的领头之人十分年轻,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只是简单的一束,一双长眉斜深入鬓,眼神格外深邃,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只是桀骜的抿着。一身黑色绣金的长袍,在金色的阳光中闪着耀目的光彩。他眉眼同样向马车的方向扫了过来,含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冷。这张脸,江小楼此生都不会忘记,竟就是大将军裴宣。

江小楼目光落在车夫的身上,刚才他竭力控制住马车不瞬间侧翻,然而这样的举动却明显激怒了对方,狠狠给了他一鞭子。那鞭力道极大,车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巨大的撞击力量抽飞了出去,此刻躺在地上口吐鲜血,面色一片惨白。她轻轻扬起了眉头,“原来是裴大将军。不知我的车夫哪里得罪了你,竟至于如此狠毒。”

裴宣扬了扬手中鞭子,指着跌倒在一旁的车夫道:“因为他不长眼睛,冲撞了我的坐骑,所以我才要教训他。”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丝感情,仿佛一切皆是理所当然。江小楼的马车顺着车道行驶,一路避让行人,并无半点逾矩之处,哪里来的冲撞?分明是裴宣自己率众撞了人,却还要恶人先告状,简直是毫无廉耻之辈。原本不想立刻与他对上,可人家却不愿放过自己,真是冤家路窄。裴宣身上有一种隐藏的很好的杀气,冰冷的眼底更是难藏傲气。此人武功据传当世第一,或许今日正好一试。但……她虽对楚汉有自信,却不知裴宣武功深浅,不敢轻易拿楚汉去冒险。

谁知不待江小楼开口,楚汉便立刻站在了马车之前,拔出长剑,笔直地指向裴宣道:“不得对郡主无礼,裴大将军,请你立刻道歉!”

裴宣嗤笑了一声,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而同一时间,楚汉面色一沉,手中长剑迅疾刺出,剑光如同一道闪电,顷刻之间已经到了裴宣面前。裴宣还未动弹,那剑已经到了他的咽喉之前,动作快得令人咋舌。

周围的人第一时间看见这里的冲突,纷纷退避三舍,神情惊恐。

裴宣的铁鞭已然缠上长剑,楚汉只觉得瞬间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就像是一根尖针,顷刻间径直袭入他的心扉。啪地一声,楚汉手中原本凌厉无比的长剑,竟然在众人面前折成两半。见那铁鞭威力如此惊人,楚汉心头一颤,反手将断剑朝对方的颈项横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裴宣冷冷一笑,径直起身,悬立于马上,楚汉完全扑了个空,心头巨震,而裴宣却手腕一转,径直扭住了楚汉的手腕,鬼魅般的一闪身,眨眼之间,他就如同蝶翼一般落在了楚汉的身后,眼底带着一抹淡淡的嘲笑。而楚汉手中的断剑还举着,却已经失去了眼前的目标。楚汉迎敌至今,从未遇见如此可怕之人,一种令人疯狂的恐惧突然从心头跃出,陡然感觉一种难以形容的寒意侵袭全身。

江小楼赫然发现裴宣的铁鞭已经勒死了楚汉的咽喉,赫然一惊,大声道:“楚汉,小心!”

胆小的人捂住了眼睛,几乎不敢看这当街杀人的一幕,然而下一刻,裴宣的左手一抖,铁鞭立刻松了些许,楚汉抓紧机会挣脱而出,正待转身给予一击,裴宣眼光一冷,一掌将楚汉打飞了出去,楚汉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跌倒在地,竟口吐鲜血,几乎爬不起来。小蝶惊呼一声,快步地扑了过去:“楚汉大哥!”

楚汉却勉强支撑起身体,大声道:“公子小心。”

裴宣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的青衣公子,他面容俊美,笑容和煦,看起来仿佛是从阳光中走出来的,周身光华璀璨,耀人眼目。

“原来是醇亲王。”裴宣的眼神冷冷落在对方的身上,“裴宣不过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奴才,竟然劳动王爷大驾,果真稀奇。”

独孤连城目光落在江小楼的身上,见她虽然面色微白,却也没有受伤,心头不由一松。他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纵然心中极愤,面上却没有半点不悦流出,只是淡淡道:“裴将军不必客气,这侍卫犯了何错,竟让将军当街杀人?”

他的目光疏离冷淡,裴宣素来厌恶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王爷,原本对他也很是轻视,可与对方对视之时,只觉那道眼神又冷又深,完全与他俊美儒雅的面容判若两人,不自觉心中一紧,心知醇亲王绝非表面看去那般无害,面上便只是道:“这护卫胆敢冒犯我的威仪,今日我断不能容他,请王爷莫管闲事!”

说完,裴宣冷笑一声,已然丢下独孤连城快步向楚汉而去,显然是要将对方置之死地。

独孤连城却站在他的面前,恰好挡在他身前,一动不动。

裴宣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身上带着一种可怕的血腥之气,眼眸微微眯起的瞬间,会让人有一种从头寒到脚的畏惧,寻常人在他面前连站都站不住,便是王侯将相也要畏他三分。可独孤连城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格外平静,平静得简直过了份。不像是在看一个随时可能拔刀杀人的屠夫,倒像是在看一个蠢笨如猪的孺子。

裴宣从未感觉到这种奇异的感觉,这世上居然有人胆敢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简直是可笑之至!想也不想,铁鞭再次挥出,怀安大喝一声,“公子,剑给你!”独孤连城一扬手,长剑已经在他手中。

裴宣的武功十分高深,气势吞云逐月,狠毒阴冷,铁鞭径直缠上独孤连城的长剑,然而独孤连城却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长剑透着肃杀之气,三招两式却避开了他的铁鞭。原本是一个儒雅高贵的公子,眼底隐藏的却是重重杀机,他的剑法如同游走的青龙,仿佛千军万马扑面而来,凌冽杀气,直冲云霄。

王府的护卫轻声道:“郡主,是不是要想方设法阻止他们?”

江小楼斜睨他们一眼,淡淡地道:“你以为一旦加入战团,还可以活着出来吗?”

江小楼说的不错,那两人是真正的当世高手,如果贸贸然冲过去阻拦,不变成炮灰也会变成箭靶子,谁敢上去?

护卫讷讷地退到了一边,满面惭愧之色。他们的武功比楚汉差得远了,更别提和那两位相提并论,还是不要上去送死为好。

独孤连城的长剑速度极快,每一剑都刺在要害,光芒万丈的长鞭同样卷住了剑尖,可是——竟然无法抽动,裴宣的脸色变了,变得很苍白。因为他终于发现自己遇到了高手,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无坚不摧、不可抵御的杀气。如果不是他闪避的动作快,对方的长剑已经笔直钉入他的心脏。

从入京城第一天开始,裴宣曾经听无数人谈论醇亲王。他们说他美姿容,善言笑,风度翩翩,温柔识礼,明明继承了皇室最尊贵的血统,却有天底下最谦逊善良的心。可是如今他才发现,独孤连城用这张温柔儒雅的面孔欺骗了所有人——

一个真正无害的人,不会有这样寒冷如冰的眼神。

一个毫无所求的人,不会有这样强烈的胜负之念。

独孤连城是真正想要杀他,而且有把握可以杀得了他的人。

裴宣的瞳孔在慢慢的收缩,因为他感觉被自己鞭子缠绕的剑尖,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脱离了他的控制。从头到尾,他压根没办法遏制住对方的长剑,更找不到独孤连城的一丝破绽。他只是忽然发现,自己的掌心、背后早已是冷汗涔涔,猛然收回铁鞭,脸上扬起一抹古怪的笑容:“果然是当世高手,是我不自量力了。”

独孤连城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哪里,是裴将军承让了。”

两人同时收手,原本凌厉的杀气瞬间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裴宣素来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可今天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区区京城居然藏着一位绝顶高手,而他却以为人家是文弱书生,简直是平生大谬。他慢慢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鞭子,唇畔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这条长鞭跟随我很多年,死在鞭下的人不计其数。因为杀的人太多,所以它本身已有了生命,渴望能够尝到鲜血,渴望别人死在鞭下。”

独孤连城只是目光冷淡地注视着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他要做什么。

裴宣果然冷笑一声:“只要我出手,就一定要杀人,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说完,他的长鞭一卷,竟将身边裴府护卫赫然卷了过来,咔哒一声,对方的脖子被当街扭断。这一幕是何其血腥、何其可怖,简直叫人惊颤不已。

护卫眼珠暴突,瞬间倒在了地上。黑红色的鲜血流了满街,江小楼此刻已经下了马车,望着这一幕,轻轻蹙起了眉头。刚才距离太远,她没能看清楚,可现在她才发现这铁鞭的奥秘。原来那并非一条寻常的鞭子,上面布满了细如牛毛的钢针。当它卷上人的咽喉,一瞬间就可以捅出成千上万个血窟窿。人头,是在被铁鞭缠上的时候滚落在地的,可见这铁鞭的厉害。

躲在门板之后的百姓们面面相觑,惊恐得脸上都没了血色。世间竟有此等杀人如麻的狂人,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裴府的护卫似乎早已习惯了裴宣此举,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震惊或者悲伤的神情,仿佛死去的不是他们的同僚和朋友,不过是路边的一条野狗,被他们英勇无敌的将军无意中斩杀。

裴宣的脸孔素来十分冷静,那双眼睛也很锐利,从前每次看到他,江小楼就会不由自主觉得恐惧,甚至害怕得浑身发抖。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当一个人已经到了退无可退,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时候,她就什么都不再害怕了。所以当小蝶恐惧得连脸色都变了的时候,江小楼却轻轻笑了起来。

在空寂的大街上,凛冽的寒风中,一个美人的微笑着实非常突兀,而且奇特。

尤其这个美人看起来弱不禁风,温柔可爱,但她说出的话却叫人更加惊奇。江小楼唇畔的笑意比春风还要温柔:“裴大将军,杀人是很痛快,可将来要打扫这条街的人就不太高兴了。”

这是京城的最热闹的集市之一,负责守卫这里安全的人便是京兆尹。

裴宣误以为江小楼是拿京兆尹来吓唬自己,不由冷笑一声:“明月郡主,我身边的人全都是死士,他们的性命属于我,哪怕京兆尹也是无权干涉的。”

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可不管这些,我在意的是钱。你与楚汉争斗的时候,连路边的摊子都砸坏了七八个……楚汉是我的护卫,我愿意替他承担一半,但你刚才打伤了我的车夫,又毁了王府的马车,是不是应该赔偿?”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江小楼,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又或者这个美丽的女子一定是疯了。谁敢跟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要钱,尤其这个人刚才还打伤了她的侍卫,将她看做蝼蚁一般践踏。

可江小楼不但说了,还说得天经地义,不管她的语气多么柔和,也无法掩饰她在跟阎王讨债的事实。

裴宣脸色一沉,正待发怒,却听见江小楼继续轻描淡写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裴大将军不肯赔偿,我只好去陛下面前好好说说这道理。陛下素来讨厌那些借机生事、恃宠而骄的人,如果百姓们聚众告上一状,将军今天的心思可就落空了。”

裴宣目光一凝,看着江小楼竟然一时哑了。他万万想不到江小楼在生死关头还敢跟他要钱,居然要的这么理直气壮、从容不迫。不过,江小楼有一点说的不错,裴宣终究是要回战场上去的,可是陛下压根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想在京城中闹出点事来。而恰在此刻就遇到了江小楼,他当然不可能杀了明月郡主,但她身边的人呢?两边闹大了,陛下自然会为了安抚对方将自己逐出京城,到时候山高皇帝远,海阔任鱼游。只有满是血腥的战场才更适合他。相反,他在京城束手束脚,什么事都做不成。他本以为楚汉很容易对付,却不料中途杀出个独孤连城,事情无形中闹大了,牵连了周边的百姓。如果明月郡主哭哭啼啼去皇帝那里告状,极可能如他所愿,可如果是百姓们联名上告,御史们会轻易放过他么……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道:“可惜,今天我身上并没有带银子。”

江小楼轻轻一笑道:“裴大将军获得了不少赏赐,怎么会是个空壳子?”

裴宣冷冷地望着她,目中无限冷芒:“因为我走在大街上,从来也没有人敢向我要赔偿费。”

江小楼一身狐皮大髦,寒风中却是风姿绰约:“不管怎样,弄坏了东西就要赔。你写一张欠条,改日我派人上门去取。”

“欠条?”裴宣眉头一皱,简直都要开始佩服江小楼的勇气了。

独孤连城叹了口气,将长剑丢给怀安,怀安一把接住,满面狐疑地盯着江小楼,刚才裴宣杀鸡儆猴,让人周身都起了一层战栗,谁敢与他争辩。

江小楼慢条斯理道:“当然,今天身上没有带钱,不代表你府上没有。”

裴宣眼底闪过一道扭曲的阴影:“我并未携带纸笔,如何写?”

江小楼不动声色:“你没有,可我有啊。小蝶!”

小蝶终于反应过来,动作迅速地钻进马车,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纸笔。

裴宣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不怒反笑:“写多少?”

江小楼真的有仔细思索过这个问题,语气显得格外平静:“庆王府的这辆马车,车身用最好的香木打造而成,足足耗费了上等工匠一百日。车棚上的刺绣是翡翠堂的赵丽娘不眠不休地绣了三个月,乃是真正的妙方绣。对了,还有这四匹马,都是从宛州运来,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良驹。如今我用惯了的车夫也受伤了,医药费也有不少。七七八八加起来,也不叫你赔偿很多,白银三千两即可。至于沿街被你打翻的铺子……你就写欠条一万两吧。”

裴宣盯着江小楼,突然笑了起来:“明月郡主,不愧是出身商门,居然这么会敲竹杠。”

江小楼笑了,她的笑容很温婉、很和气、很可爱,简直明媚得过了分:“将军过奖,一个商门之女,如不会做生意岂不是摆明了被人骗吗?将军若是舍不得,那咱们现在就进宫去见陛下。只是今天你闹出的动静可有点大,陛下一旦发怒,将军最少有两三年不得出京了。”

原本是准备惹事好被罚出去,谁料对方毫不退让反将事情闹大了……裴宣从前屡试屡成,此刻却不得不承认招惹的并非常人,实在难缠得很。思及此,他轻轻笑了:“好,只管去我府上取钱就是。”

一万两足够上千百姓吃喝两年,裴宣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果真写了一万两银子的欠条,丢给了小蝶,冷声道:“明月郡主,现在可以了吗?”

江小楼颊边的黄金流苏摇曳着灿烂的阳光,点点动人心魄:“请裴府的侍卫帮助我把马车扶起来,送车夫去看病。哦,对了,不知你的护卫之中可有能够驾车的,也得借一个给我。”

转瞬之间,裴宣的面色已变,手背上青筋毕露。大街上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逼人的杀意,他们的呼吸为之一顿,浑身冷汗直冒,几乎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可江小楼却毫不犹豫地提出自己的要求,眼睛眨也不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独孤连城的武功已经稳稳压了裴宣一头,他绝无可能再生事。所以,江小楼提出的所有要求,他都必须做到。得寸进尺,趁火打劫这种事,她素来做得得心应手,毫无愧疚。

裴宣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脸上的笑意也已经无比扭曲:“好。”

裴宣留下一名护卫,临别时投下的眼神却是落在独孤连城的身上,然而对方没有望他,只是正侧头向江小楼说话。呼吸微微一顿,裴宣的眼神阴沉了三分,抱拳道:“醇亲王,后会有期。”语罢,带领护卫策马扬鞭而去。

待独孤连城上了马车,才轻声笑道:“我素来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会敲竹杠。”

江小楼近乎快意地笑出声来:“可惜你出现的早了,不然好戏会更精彩。”

独孤连城望着她,一时露出征询的眼神。

江小楼的眼瞳有一瞬间变得异常明亮,但很快那道光芒便沉寂下来,化为幽深的冷锐:“裴宣用兵之果敢,行军之诡异,作战之凶狠,非一般将领可比。大周在各国之中最为血腥好战,因为彻底执行军功制度,所有的将领都是在战争中获得晋升。裴宣虽然出身高贵,刚入伍的时候依旧只是小兵一个,在这种环境之下,他从一个步卒一步步凭借辉煌的战功走到今天,完全都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因为他善于骑马射箭,武艺超群,作战的时候又格外勇猛果断,素来是同辈中的拔尖高手,先后随着当年的裴老将军转战于大周各地消灭叛军。但是裴宣这个人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过于骄傲,而且十分残暴。每每杀降不说,还总是屠戮无辜妇孺,甚至为了取乐做出大烤活人之举,不管被皇帝斥责多少次,裴宣却依旧我行我素。唯一适合他的地方只有战场,因为那里有真真正正肆无忌惮的杀戮。如今皇帝突然将他召回京城,一下子不能随意杀人了,他自然拼了命想要逃离。从前他也是这样,惊了蔡大人的马,惹得人家在朝堂上破口大骂,陛下便让他回了边疆。今日他故技重施,我却不是蔡大人,若你不来,我就要被吓得卧病在床,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他若想要离去,绝非易事……”

“你的话,并不全对。”独孤连城的唇畔慢慢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我哪里错了?”江小楼仿佛是愣住了。

“裴宣为人残忍好杀,在战乱时候陛下自然可以用他,但如今各地叛军已除,还留着这等将领在边境,等于是制造混乱,所以他今天哪怕闹翻了天,陛下也绝无可能放他离去。”独孤连城显然对皇帝的心思更为了解,毫不犹豫地提醒她道。

江小楼眼珠子一转,瞬间已经明白过来,心头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你是说,陛下起了杀他之心?”

独孤连城深深望着江小楼,眼底却是稳操胜劵的冷静:“小楼,裴宣是个功臣,陛下不会杀他,只会高官厚禄养着,以图后效。”

“哦,”江小楼淡淡应了一声,那双仿佛盈着美丽水波的眼中浮起一丝冷笑,“这——可就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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