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比他刚刚远远看来的还要白,也比他想象中还要瘦,凸显的锁骨微微撑起了衣领边,双手露出来的大半截胳膊又细又直,如瓷白的白玉一般。
顾飒明对离开祁家前的记忆就剩了那么一丢丢隐隐约约的印象,指甲盖那么大小,几乎就能忽略不计。但他知道,这是他的弟弟。
多年未见的亲弟弟。
祁文至先反应过来,他到底满心愧疚,拉过祁念的手,让祁念坐在了自己身边:“小念,坐爸爸这边来。”
“怎么没穿鞋,等会着凉了。”祁文至问道。
刘妈端着三杯新泡好的茶过来,一一上好,才讪讪说:“小少爷他夏天光脚惯了。”
祁文至捏了捏祁念的手,说:“那也不行,小念,把拖鞋穿上。刘嫂,你帮他把鞋拿过来一下吧。”
刘妈对这个家里的其他主人还是毕恭毕敬的,她勤快答应着,去鞋架上拿来了祁念的拖鞋。
祁文至只要回来了,对祁念这个儿子倒是很关心。只是短短的时间也就只能关心到这了,只是他几个月都难得回来几趟罢了。
何瑜握了握顾飒明的手,朝祁念说:“祁念,这是哥哥。”
祁念闻言抬起头,墨黑的眼珠直接对上顾飒明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有太多他从没见过的东西。
包括跟刚才那刺眼的阳光差不多的东西,有些炫目。
顾飒明那张英俊爽朗的脸上带起了些笑意,疏离而有礼,先开口解围说:“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
祁文至道:“小念,叫哥哥。”
祁念垂了垂眼,喊道:“哥哥。”
这声“哥哥”听着脆生生的,并不亲切,但至少比冷场不叫要好。
何瑜满心满眼只有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她接过话茬,朝一旁的刘妈吩咐着:“行了,刘嫂,就开始准备午饭吧,留一个炖鸡汤我等会儿自己弄,洺洺小时候最爱喝的。”
祁文至见她说着说着又要哭,怕弄得孩子不知所措地尴尬,他拍了拍祁念的背说:“带哥哥去参观参观家里,哥哥明天就会搬回来,以后你们就要一起住了。”
何瑜虽然一百个不愿意离开儿子,但还是放开了顾飒明的手,她告诉自己急不得,孩子离家十几年,现在还不愿意喊自己妈妈。
顾飒明欣然站起身,率先朝楼梯口走去,祁念这才趿着拖鞋跟在了后面。
两人顺着楼梯到了二楼,祁念看着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头的顾飒明,背影修长匀称,薄薄t恤衫下覆盖着茁壮青年身躯的不容忽视的朝气。
确实跟自己不一样。
他冷不丁喊道:“祁洺。”
顾飒明听见后转身,挑眉问道:“你在叫谁?”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而歪了歪头,似笑非笑:“我不叫祁洺,我姓顾,叫顾飒明。”
即使跟料想中的场景不太一样,祁念还是淡淡看着他,视线从上扫到下,最后回到那张脸上——他从书里读到过,这样的脸应该叫做意气风发的脸。
顾飒明瞧着这个幽灵一般阴郁的弟弟正打量着自己——又像是在审视,他嘴角又扯起随意的笑容,带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你大可放一万个心,我什么都不会跟你抢。而且没人教过你一直盯着别人看,很不礼貌吗?”
祁念颤了颤睫毛,只能维持着不变的姿势盯着他。像是要透过表皮,刺入眼睛,把他看个对穿似的。
顾飒明不跟小孩一般计较,还是个又弱又古怪的小孩,他懒懒道:“不是要带我参观吗,怎么说以后也得住在这儿了。你房间在哪?”
祁念越过他,朝最里面走,打开了最后一间屋子的房门,靠着墙看过来。
顾飒明便迈着稍大的步子走过去,率先进了房间。
祁念握成拳的手背在后面,伸出一两根指头抠着墙,他没有跟进去,就站在了门边。
顾飒明刚一进去就有些吃惊,因为眼前的样子跟他认知里的“年轻人”或者“小孩子”的房间太不相同了。里面色调简单,除了床和椅子,就只有一大柜子的书,一大桌子的书,和一大箱子的书……
其余什么都没有,没有摆件装饰,也没有玩具。他没有意识到这间房里连衣柜都没有。
整个房间呆板而肃穆。
这更像个不伦不类的书房,还是那种冥顽不化的老头子的书房。
再往窗外看去,视线竟然被像是特制般的遮阳棚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顾飒明不明白这样的窗子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回头看向祁念,祁念一张小脸上毫无表情。
可惜了这么一张洋娃娃般的脸,虽然跟自己说像也不太像,但同样都是优秀的外貌底子还是没错的。
“你见不得光?”顾飒明微微皱眉问道。
祁念手里的拳头瞬间又握紧了些,他长长密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睑,下一秒抬眼锐利的直视过去:“你很得意吗?”
像只全副武装把刺竖起来的刺猬。
顾飒明一脸莫名其妙,耸耸肩说:“随便你。”
两人之间本就格格不入,这短短一通对话下来,顿时陷入比之前更不契合、充满敌意和尴尬的氛围。
祁念钉在原地一动不动,顾飒明伸出手拨了拨他的手臂:“让让,我下楼。”
恰好楼下传来了刘妈的喊声:“大少爷,下来吃午饭了!小少爷?!”
祁念依旧冷着脸,或者说他的表情从始至终就没变过,但他很快侧过身子让对方过去,仍旧是跟在顾飒明后面。
何瑜已经站在楼梯口等着了,看见顾飒明就上前拉过他的手,一脸暖意,“洺洺,快来吃饭了。”
顾飒明先是顿了顿,仍旧彬彬有礼的跟着何瑜走向餐桌。
祁文至从客厅走来,看祁念小小一个站在台阶上,朝祁念伸手道:“小念,过来。”
祁念走过去,被祁文至牵着手带到餐桌上,被安排着坐在了顾飒明旁边。
一顿饭上刘妈在一边端茶倒水,何瑜边夹菜边小心翼翼跟顾飒明搭话:“这些年……在新爸爸妈妈那里应该过得好吧,我儿子都长得这么高这么帅了。”
顾飒明把碗往前递了递,接住何瑜夹过来的菜,回得倒是言简意赅:“嗯。”
“那就好,那就好。”何瑜当时跟着民警去顾家,第一眼见到顾飒明那高高大大的一个时,就松了一大口气,如今虽然满心酸涩,但到底可以彻底安下心,“妈妈就怕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受了苦,都怪我,怪我当初把你弄丢了……”她哽咽着没继续说下去。
顾飒明笑了笑:“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祁念夹起碗里的青菜吃掉,微微眯了眯眼。他又转头看向将情绪敛在眼里,沉默着的祁文至。
顾飒明真像爸爸的儿子。
爸爸是这个家里唯一会关心他的人,但这样的关心像一盘散沙,刚在祁念小小的心里积攒了一些,就随着漫长而煎熬的,被彻底忽视的时间被吹得烟消云散了。
积一点,吹一点。
这么多年,祁念见祁文至的次数用最简单的小学数学就能算清。
祁念也束手无策,他背光而生,随恨而长。
以顾飒明为中心的吃完这一顿饭,祁念抬眼看了看客厅里的时钟,陈老师这周应该要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离席,走到楼梯上时被祁文至叫住:“小念,就上去干什么?”
何瑜这才注意到站在楼梯上的祁念,说道:“祁念,哥哥还在这里,就上去像什么样子。”
“没关系的。”顾飒明朝何瑜说。
祁念脚步没停:“陈老师要来了,我要上数学课了。”
闻言刘妈和何瑜脸上都有些不自然,神色复杂。
何瑜见他如此,破罐子破摔直接说道:“陈老师不会再来了,你只在家里上课,数学课停几天也不要紧,先上别的,等新的数学家教老师找到就可以了。”
顾飒明坐在一边皱了皱眉,他没想到祁念真的连学校都不去,只在家里上课。
要说祁念极度怕光,可是现在客厅里的采光很好,要说自闭症也不像,他与人交流自如,就是性格确实孤僻乖戾。
祁念听了何瑜的话,身子顿时一滞,像被定住了一般。半响才慢慢转过身子,看着注视在自己身上的四双眼睛。
空气逐渐冷却下来,弥漫着森森逼仄的气流。
这小半天家人团聚、兄弟重逢的场面,终于在此刻被祁念撕破了那廉价如糖纸般的,其乐融融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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