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陈勋离开时的姿态远不如来时潇洒猖狂。贴有蓝色广告标语的电梯门缓缓合上,他掏出手机,心里没底,酝酿着要如何汇报工作结果。
“……喂,”终于拨了出去,陈勋虚靠在电梯里,掸了掸衣摆,语调随意,“事情已经办完了,何总,剩下的条件总该兑现了吧。”
他边听电话,手指边在锃亮的金属墙壁上画圈:“这我可保证不了,我又不是你何总家的百晓,是吧,但你放心,该说的我都说了。”
“有反应,直挺挺站着,脸色煞白,”他笑,恢复神情道,“毕竟谁能接受得了亲生母亲是因自己而死呢?”
“我理解,理解,亲儿子和自己反目成仇,却庇护着小三的儿子,情有可原。”
陈勋走出电梯,不知真假地轻笑,半晌道:“我你还信不过么,不然何总现在还能依靠谁呢。”
陈勋确实是拿钱办事,报酬自然丰厚,其中还夹带着些与雇主不必要提出来的人情戏码。毕竟一般人也接不到这种稀奇的差事。
虽然差事貌似没办妥,但他是谁,有的是脸拿钱,何瑜病急乱投医,六神无主,所以很是需要他的帮助。
陈勋就是说出花来,也不能让这到手的房产和钱打了水漂。
但不得不说,祁念让他很意外。
因为与何瑜表述的实在差了许多,刚刚那位身世坎坷、令人忍不住嗟叹的,不受宠的祁家小少爷,并没有听起来的那么不堪一击,与表面看起来更是具有欺骗性,算个狗屁的脆弱。
祁念从头到尾平静如死水,言语和眼神是掩藏其中的无形利器。
只有第一次提到郑亦婉的那一下,祁念身上微妙的变化让陈勋有了不少喜悦,可这喜悦很快又从他这消失了。
饶是陈勋自知自己是个揭人伤疤还没有负罪感的恶人,都不免自嘲,他像是唱的场可笑的独角戏。
祁念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接下来几天,公司里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新的阶段性工作距验收时间还早,但祁念开始离开得较晚,坐倒数的公交班车回去,凭一己之力把进度朝前拔了一大截。
祁念没有再回麓锦星城,机械地过着另外的两点一线的生活。他还是如常给顾飒明打电话,通常是在想睡觉前打,小小声声地回应,只是为了听到更多的他哥哥的声音。但他不敢说多了,怕被听出来,于是显得格外乖巧。
房间里弥漫因为久未有人居住而着能被闻见的淡淡灰尘味,米色窗帘遮光很弱,哪怕夜晚满屋子也是通透凉薄的光彩。
通话结束,祁念闭上眼睛,蜂拥而至的各种各样的碎片仍旧从脑海里飞到眼前,密密麻麻,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得强制地拨开一切,去想想方才那耳朵记住了的声音。
难以入睡会变得好像好了一些。
又是周五,快六点钟,小组里的成员分别把新做出来的文档和ppt发在群里,呼叫祁念查收,聊天框附带着俏皮的表情包,说“今天和朋友约饭啦,等会先溜哦”、“我也是,我是和男朋友嘿嘿”。
除了一些加班的部门,等到六点半左右,祁念周围的座位几乎空了,周叶从办公室出来不可避免地看见他。
“小祁,今天没什么事了,别加班了,”周叶扬手催他,“走吧走吧,快走。”
祁念还未说话,桌上的手机先有了动静,周叶又假装强势地提醒一遍让他不要加班,然后示意他接电话,便离开了。
祁念再次低下头,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着熟悉的名称——“爸爸”,可面对这通电话他却顿感强烈的陌生和不适应。
祁文至以往一年去一次温哥华,在祁念生日前后,会和祁念见一面,然后便是些节假日的普通短信,就是很少给他打电话。
而此刻或许还多了别的原因,是一点虚无、膈应、陈旧又翻新的东西,乱七八糟堵在了他的身体里,窒住,难以通过浓稠的血液流通。
嗡嗡叫着的铃声突兀,迫使他拿起手机,按下接通按键,放到耳边,说:“爸爸。”
祁文至那头很安静,他一如既往的和蔼,与祁念说话从不过重:“小念,现在在哪?”
“在公司。”祁念说。
抵触的感觉转瞬又消失了不少,祁念从小只叫祁文至爸爸,很亲切的称呼,很难得见到人能叫一次,但总有着遥远而近乎透明的某种感情连在那儿。
祁文至问他吃过晚饭了没有,祁念说还没有、就去。
简单无目的的嘘寒问暖过去,祁文至开口调笑道:“从回国之后还没有回来过,爸爸之前说不希望你回来,赌气?”
祁念难于作答,磕磕巴巴说:“……没有。”
“那就是被更重要的事给耽搁了。”祁文至语焉不详地这么说,走到别墅二层的观景台,摘下眼镜,逗弄那只名贵却不讨趣的鹦鹉。
许是心理原因,祁念手一紧,很慌,听见父亲醇厚的嗓音又道:“回来吧,明天家里有客人来,你哥哥不在,总得有个来撑场面的。”
祁念顿时发哑,手隐隐发抖,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他不知道激动从何而来,是因为收到了一个“回来吧”的邀请还是因为别的。
而那个“别的”非常强烈。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一个词,被他父亲漫不经心、轻飘飘地说出来,可他本就晕眩发胀的脑袋更不清醒,仿佛陷入巨大的漩涡里。
——这也是祁文至从把他送到温哥华之后,第一次在他面前谈及顾飒明,他哥哥。
祁念清了清酸涩的嗓子,轻声说好:“我明天回去,爸爸。”
祁文至笑了一下,嘱咐道:“明天下午我让司机去接你,季叔,你认识的。”
苏成林不知道站了多久,时刻保持干燥温暖的办公室内没有一丝声响,他不敢动,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站着,脚底发麻,似乎双腿都快失去知觉。
这时,门被敲响了,应该是来送资料的下属,苏成林看了看顾飒明,又沉默地垂眼。
难熬的时间过得太慢,顾飒明终于开口:“进来。”
门外的秘书应声而入,脸色较为轻松,高跟鞋踩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时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音。
“顾总,这是您要的工程部的资料。”但她放下资料时,敏锐地通过顾飒明的脸色察觉到了不对劲。
氛围霎时陷入更多人参与进来的微妙与糟糕。
好在秘书懂得分寸,并未再出声,也识趣地一点头也没偏、不看站在一旁的苏总助,她迅速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出去。”顾飒明再次开口,吐出两个字。
这话只能是对苏成林说的。
苏成林僵了僵,很想解释点什么,但片刻后,他低头,艰难缓慢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卑不亢地打算先去外面边工作边等着。
这件引得顾飒明雷霆震怒的关乎祁念的事,一定会有一个结果。
无论是什么,苏成林都接受。
他仍旧不后悔,他也在乎结果,从在大学和顾飒明共事起,他就同样开始尤为在意结果。
而现在,顾总不会在股东会议上被屈辱地压过一头,就是他在乎的结果。
至于他自己......依照顾飒明往常的脾气,差不多就是让他卷铺盖滚蛋的辞退处理方式了。
“站住。”
顾飒明突然又叫住他,苏成林停下脚步,对视,顾飒明目光冷锐地注视良久,看不出一丝多余情绪的表露,说:“我给你一个机会,可以让你选择不用再跟着我工作,同时能给你提供更宽广、自由和适合个人事业发展的平台。”
苏成林十分意外,紧锁眉头,张口就想要拒绝:“不......”
“因为你所看见的那些恒心或决心,都只是我的私心。也许我并不是你所希望跟随的那种老板。”顾飒明打断他。
苏成林简直不知道事态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他惶恐,甚至开始疑虑地反省,嘴里斩钉截铁地说,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除非你亲自开了我,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顾飒明看了看他,靠上座椅靠背:“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开了你么。”
“因为我所有的一切都只为守住一条底线,假设你今天的先斩后奏和擅自越权最终守住的不是这条底线——”他停下,所说不是在夸大事实,也不是在玩笑。
而苏成林闻言愣住,细小琐碎却总是被强调的一些记忆涌现。他突然明白了。
顾飒明说:“苏成林,如果你不辞职,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四肢百骸都幡然醒悟。
顾飒明的底线就是祁念。
祁念就是他开始这一切的源头和终点,是他构建这庞然高楼与大厦的目的,是他不可动摇的寻找,是他全部的等待,是他勃勃的野心。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