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秘书第二次接到指示,进来把顾飒明批阅过的文件取走后,墙壁上悬挂的白色挂钟发出极其轻微的声音,时针指针指向了正下方。
少时,苏成林敲门而入,与平常无异地提醒道:“顾总,今晚七点和姚总他们定在了望月庭吃饭,司机已经在楼下了。”
顾飒明闻言抬头看时间,起身,拎起沙发上的灰色西装外套穿上。
他不疾不徐往外走,边整理衣领袖口边说:“准备一起提前回去,不用待到股东大会前一天了。”
俩人走到电梯旁,苏成林按下电梯门,尾随其后,有些忐忑地问:“今天?”
顾飒明睇他一眼,突然哼地笑了:“我也没你想的那么随心所欲,这回不连夜走,但跟工程部的会议提前到明天上午十点,你通知下去。”
“好的,”苏成林讪讪回答,转而挺内疚地说,“上次说让你放心,结果......”
“行了,我不想听检讨,”顾飒明阻止他,“你们总助办谁不说你一句好话?”
他语调平平,调侃起来不知道多扎人心:“'林哥连碰上祁董事长都不当那是领导,完全处变不惊'?处变不惊到连真正的领导都可以越过,一群人都还不清楚他们林哥今年连年终奖都没了。”
苏成林自作自受,越俎代庖的时候就知道有今天,只是没料到会如此惨烈。
他灰头土脸,苦笑两下,出了电梯还得摆回苏总助那副得体的模样,等顾总上了车,才坐上副驾驶。
于是,因为晚上和滨海当地几位重要合作方的应酬推不掉,考虑到会喝酒,又恰好还有需要处理的琐碎却必要的事,他们只能周六再走。
依照顾飒明尽快的要求,秘书订的第二天下午的机票,飞云城。
次日九点,顾飒明在独立餐厅用完餐,到达大厅,终于将房退了。
几乎住了快半个月的酒店,设计精美的宣传册上描写得天花乱坠,而所谓“一百八十度俯瞰瑰丽海景”、配套齐全的总统套间也毫无可取之处。
从前出差习惯了住酒店,不觉得,顾飒明这是第一次走到哪儿都感到烦躁厌倦。
滨海度假村项目至此在顾飒明手里整顿重改,初步奏效,迈入正轨,前路漫漫。
而他回云城后还会不会亲自再来,这个项目还与他有没有关系,都是未知数。
周六下午,雨过天晴,逐渐回暖的气温和阳光终于给云城带来盎然春意。
祁念提着一小袋生活用品往小区里走,经过花园,看见杜鹃花七零八落被扯了满地,一群小孩子们在草坪和灌木丛间跑来跑去地搞破坏,不远处的保安正板着脸跑过来,祁念才发觉绕了远路。
他立即避开,往安静的小道上走。
祁念对这附近还很陌生,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单元楼门前时,他再次接到了祁文至的电话。
二十分钟后,敲门声来得意外,即使他爸爸已经问过他地址,并提前告知司机已经出发了,祁念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快。
老季亲自上楼来敲的门,只开始愣了一瞬,还是如同从前那般称呼他“祁念少爷”,面容祥和亲切,简短交谈的言语中带着些感慨和唏嘘。
祁念神经里略微紧张的那根弦得以松了松,什么也没有准备,他坐上了车。
轿车平稳开了一路,经过繁华的市中心,驶入道路变得宽阔优美的富人区。
再往里,蜿蜒的夹道两旁都是茂密而笔直的树,祁念从车窗里看见前方徐徐打开的高耸铁门,他手指攥拢,深吸了口气吐出来。
祁念在一片姹紫嫣红的开放式花园里下车,眼前三层高的中式别墅沉稳、内敛而大气,立于别墅区最靠北的树林深处,仿佛世外桃源。
与曾经带给他源源不绝噩梦的那栋洋房大相径庭。
“祁念少爷,董事长一直很想您,进去吧。”老季替他关上车门,见他伫立不动,站在一旁宽慰道。
他谢过季叔,心中徘徊,唇线紧绷着,踏上铺满大理石砖的台阶。
门口等候多时的佣人中年模样,看上去朴实,面上没有一点不耐烦,明明和祁念第一次见,同样笑眯眯地先一步将祁念引进敞开的大门:“祁念少爷,先生已经在书房等您了,请跟我来吧。”
祁念一路跟随佣人经过玄关、偏厅、客厅,深褐色的实木顶天镶嵌在墙面里,旁边挂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画。
再上楼,还是一贯的中式风格,走廊尽头是个方方正正的露天阳台,阳台种满了绿植,木架上站了只羽毛艳丽的彩色鹦鹉。
佣人在书房门口停下,颔首示意,然后退开两步站在一旁。
祁念抬手敲门,听见一声“进来”,便推门进去。
“爸爸。”祁念叫他。
时隔一年未见,岁月在他父亲身上流逝的痕迹不重,永远从容。
祁文至已经从文件里抬头:“来了,小念,”他取下眼镜,“累不累,先让佣人带你去房间洗漱休息一下。”
祁念知道晚上还有客人要来,他现在这一身不合礼数,于是点头,静静地退了出去。
佣人把祁念带往二楼另一头的卧室,不忘热心道:“这边是先生的主卧,您的就在旁边,平常连顾少爷回来了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是吗,”祁念观察着室内景致,声音不大地问她,“我哥经常回来么?”
她停顿片刻,像是无奈地笑了笑,只说:“顾少爷自己在外面住,年轻人,得忙事业。祁念少爷如今回来了,要是能常来看看先生就好了,家里也热闹些。”
祁念“嗯”了一声,从房间的落地窗望出去,在后院看见了一大片形状不规则的花海,纯白,随风摇曳,像翩翩的蝴蝶。
是桔梗。
佣人见如此,心知不便再打扰,离开前说:“您先休息吧,洗漱用品里面全都有,衣服挂在衣柜里了,有事情可以立马按铃叫我。”
天色渐渐黑了,别墅外有车辆驶入的声音。
祁念坐在偏厅,他已经换上合身的西装,深蓝色丝绒布料,搭配白色衬衫和蝴蝶结,被他穿出不活泼却惹人喜爱的模样。
“小念,过来。”祁文至从楼上下来,叫祁念一起到客厅等候。
不多时,客人从屋外进来,身量较高、年纪稍长的男士随同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他们挽着手,衣着同样正式而亮丽。
看上去很般配,祁念眨了眨眼,想。
他跟在祁文至身旁,安静而乖巧。
“祁董事长,”那位男士先上前握手,开口道,“今天替我父亲登门拜访,实在荣幸。”
“裴逸,你爸爸跟我老朋友了,叫什么董事长。”
“是,祁伯伯。”
说笑完,他留意到祁念,眼神带着笑意询问。
祁文至将手搭在小儿子的肩膀,介绍道:“犬子祁念,之前一直在国外留学,藏着没让人见过。”
裴逸来之前早已知晓情况,顺势接话几句,同样道:“这是家妹,裴依。”
裴依今年二十二,长相出众,性格活泼可爱,被拉来吃饭也没什么脾气,乐天派、很天真的女孩子。
今晚前来共进晚餐客人的父亲、云城著名商业地产开发商裴国祥,早年与祁文至有过商业来往,是祁文至少数相交多年的朋友。
两位私下已经通过信儿,意思是让两家小辈互相认识认识,只是都暗地说明了,不当真。
餐桌上,祁文至坐上位,裴逸单独在左边,祁念被安排和裴依并排坐在右边。
与下午祁念见到的佣人不同,就餐时服侍的两个佣人又是生面孔,把菜上齐,她们便自觉退离餐厅了。
祁念正前方摆着一盘红酒烩牛肉,他次次夹菜都要绕过去,然而次次都无法忽视,遵循就餐礼仪,他几乎只动了剩下近处的两个菜,频率也不高。
吃得着实不自在。
席间裴逸请教祁文至一些项目上的问题,不知不觉成了讨论工作,过了好半天,祁文至夹了点菜到祁念碗里,说:“小念,给客人也夹夹菜。”
裴逸闻言笑道:“平常依依在家里吃得都没今天多,总说吃腻了,今天总不腻吧?”
“哥,什么呀。”
裴依瞪她哥哥一眼,说:“不过祁伯伯家的菜确实好吃。”
祁念神情泰然,波澜不惊,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起公筷问道:“裴小姐想吃什么?”
裴依知道长辈的意思,但她把祁念当刚认识的朋友,拒绝是拂了面子:“随便什么都可以,”她抿抿唇,“麻烦你了。”
祁念给裴依布菜时,看见季叔突然从外面进来,走到祁文至耳边很短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祁念听见他爸爸说“叫他直接过来”这样的话,不清不楚。
随后祁文至抱歉地起身,说要出去打个电话,让祁念帮忙招待。
只剩三人,餐桌上氛围倒是松快了些,裴依自来熟的和祁念聊天:“说起来,我们还算是校友呢,学长,不过之前在温哥华居然也没见过。”
裴逸今年三十,刚订婚,但和他们没什么代沟:“你整天在外面瞎玩,怎么可能碰得到?图书馆去过几次,你说说?”
“哥,你干嘛总在外人面前拆我台!我念研究生了肯定天天泡图书馆,我发誓。”
祁念只能跟着应付两下,转而望向窗外深色油画布般的天空,魂魄出离了大半。
待祁文至重新回来没多久,晚餐结束,茶已经泡好,祁文至和裴逸继续在客厅说起公事,祁念便得了带裴依四处参观、走走的任务,俩人在别墅一楼绕了一圈,最后在偏厅的阳台停下。
“学长,你放心,我下星期就回温哥华了,”裴依背靠石柱站着,她看出祁念的状态,解释道,“他们不会得逞的,我看就是突发奇想这一出罢了。”
祁念表示默认,只说:“抱歉,今天招待不周。”
“没关系,”裴依朝他一扬手,狡黠地笑,“不过你要是能帮我介绍几个温哥华本土的帅哥......”
祁念终于笑了一下,说:“我认识的不多。”
“没关系啊,只要有就行!”
裴依刚说完,晃动着身体,突然像被吓着了,眼睛睁大了睁,看向祁念身后的远处,拍着祁念的肩膀,嘀咕道:“哇,吓我一跳,这是......是你哥哥吗?”
祁念闻言抬眼,第一次直直正视着裴依。
他还未确定,竟然就感觉犹如芒刺在背——昨天和顾飒明通话时,他并没有说今天这件事。
半晌,祁念迟钝缓慢地转身过去,越过镂空低矮的屏风,顾飒明显然是刚从门外进来,却不知已经在那里停留多久,正用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眉头微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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