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樊凡抬头望着夫子,迟迟不愿接过那封推荐信,低头喏喏道:“学生还年少,或许还可以迟两年……学生舍不得夫子,舍不得学堂。”
夫子顿时生怒,训斥教育道:“麟龙岂能安于一池隅,甘做一池鱼?你可知此推荐信从何而来?乃是大宗师青睐于你,亲笔书写后交予我。多少读书人对白鹭学府盼之而不可及,多少人又因求学无处而蹉跎一生……你非凡类,心有大志,苏州白鹭学府才是你的归宿,这里装不下你……我也没有能耐再教你,我懂的都教给你了……”
说着说着,夫子竟没能忍住,言语开始哽咽,眼角湿润,又道:“这里房屋破,桌椅破,讲堂不够光亮,没有睡舍,更没有食舍,连夫子都不过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破落户……实在没什么值得你好留恋的,你赶紧接过推荐信,赶紧走罢。”
明明说的是狠话,听起来却格外心酸,嘴上让学生不要留恋,自己却是最不舍的。
樊凡自然懂得夫子对他的厚望,若是不接此推荐书,怕是会辜负夫子的苦心,于是双手接过此信,但却未离去。
他将书信放好,整理好衣襟,才在夫子跟前跪下,一边行磕头礼,一边说道:“一拜,拜夫子教弟子学问,二拜,拜夫子教弟子仁义,三拜,拜夫子终生为师,许诺此生不忘夫子教诲,但有官袍加身,必授上上礼。”
但有出头日,不负师恩。
此三拜,拜得夫子老泪横生,几度掩面,此时方肯吐露心中真言,慰藉道:“老夫蹉跎三十余年,曾有多少怨言戾气,叹自身不律,叹交友不慎,叹老天不公……如今,有你如此学生,我便再也不怨了,以我本事教书育人,亦是功劳一件。”
言罢,上前扶樊凡起身,再叮嘱道:“我纵是对你有万分不舍,也不能自私将你留下,阻断你的成才之路……此去万万谨记,科举一道乃是万人过独桥,既要有破釜沉舟之气概,又要有心如止水之沉稳,夫子就在牛头村这一隅,盼着你早日学有所成,此生便无憾了。”
“是,学生谨记教诲。”
“如此,便早些回去罢,尽早安排行程,莫要误了时日……除去行程,所剩时日亦是不多,你还需抓紧温习功课,白鹭学府的入学试可不会像童子会这般简单,毕竟学府里头多的是大师大儒,题如其人。”
樊凡点头应下。
他背上书箱,默默转身离开,纵有千万不舍,也不敢回头,怕看到夫子痛哭掩面的样子。
离开夫子,离开族学,往后还要离开父母,离开牛头村,千千万万道思绪会缠在樊凡的心头,可樊凡此时已然定了心,不会停下驻留。
读书之道,男儿之志,本就当一往无前。
……
……
回到作坊。
此时是春季,正是百花齐放的季节,趁着花季,一年中五成的唇红膏都要在这两三个月赶制出来,作坊格外忙碌,所有人都恨不能多双手。
樊父樊母也在里头帮忙,故樊凡等到午食的时候才见到爹娘。
作坊里头设有食堂,众人分两批开饭,樊凡一家、三叔一家,还有大舅母、小舅、表姐等,平日里都是一桌的。
“凡儿,夫子今日是何说法?”趁着吃饭的空档,张氏问道。小户人家,并无饭桌无言的破规矩。
樊凡简略将上午发生之事简略说了一遍,重点还是落在要去苏州考白鹭学府之上。
桌上众人并无什么离愁别绪,只觉得读书一道本就应往上走,纷纷为樊凡感到高兴,樊父尤为笑得开怀,乐呵道:“臭小子,行呀!比你老爹有能耐,且放了心去考,家里一切有爹爹在。”
三叔也是高兴道:“我虽不是读书人,以往去苏州府出木工的时候,也曾见过白鹭学府,那可真是气派,凡哥儿此番考上了白鹭学府,我们樊家可真就扬眉吐气了。”
二哥樊广凑了一嘴,打趣道:“我如今药材已认得差不多,学问也过关了,医师前几日还跟我说,约莫是下半年就会送我到苏州总堂学真正的医术,想不到三弟先我一步去打头阵,我这当哥哥的真不好意思,总坐享其成,哈哈。”
众人皆笑。
“只不过是去考,能不能上还不定呢。”樊凡谦虚道。
“诶,莫要气馁,沉下心来,定是能成的。”樊父鼓励樊凡道,乡下可不兴说过谦的话。
众人皆为此开心,心细的樊凡却发现,娘亲好似脸色有些不好,还有些发愣,嘴里低声喃喃道:“竟是要去白鹭学府……”好似对此处地方别有心蒂。
“娘亲,可是去白鹭学府有何不妥?”樊凡问道。
张氏一下子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有些慌张地应道:“没……没有,挺好的。”顿了顿,找了个由头,又说道:“我方才不过在想,这几个月作坊太忙,我和你爹爹都脱不开身,盘算着安排谁人同你去苏州那边比较好,大大小小的安顿事宜,要及早安排好。”
这是个很好的由头,可娘亲方才的神情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樊凡。
因樊凡对娘亲的真实身份一直存疑,奈何娘亲又藏得太紧,当下樊凡第一反应便是,莫非这白鹭学府与娘亲的身份有关系?
于是暗下决心要去探查一番。
樊凡想探查娘亲的身份,仅仅源于想替娘亲分忧……对往事缄口不言,只字不提,想必要受常人之不能的苦楚罢。
“娘子,还是你心细,是该早些做准备,找个稳当的人陪同。”樊父也同意道。
“不如我去罢。”小舅张权放下碗筷,忽而道,“我经常去苏州府那头送货,与那头的许多客商都相熟,安顿或是置办各类器物,总归比别人路数多一些,加之,凡儿是我的亲外甥,我这当小舅的照看他也上心。我不是吹嘘自己,平日里我虽跳脱,办事却是稳实的,大姐姐夫,你们脱不开身的话,由我陪凡儿过去再合适不过了,你们也放心。”
张权的这一番话,众人是认同的。
张权又道:“至于我的在作坊里头的工作,反正各种进出货的路数都疏通了,让我大哥来替就行,总比让他待在铁铺子里天天闷头打铁好,大姐,你觉得呢?”
说罢望向张氏。
未等张氏回应,在旁屋另一桌吃饭的春燕没能忍住,闯了进来,进来后见众人皆看着自己,又觉得不妥,手指直打圈圈,有些慌张地问道:“权哥,你……你要去苏州府?”
张权不知怎么回答,埋头扒饭。
三婶冯氏见此,赶忙拉拉春燕,打圆场道:“春燕,来来来,坐下一起吃,这都没定呢,他也就那么一提。”
谁料春燕挣脱了冯氏的手,语气更急了些,道:“权哥,你回答我呀,你要是去了苏州,那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娶……”
“且莫要急着开口。”张氏知道春燕想说什么,赶紧打断了春燕的话,没让她说出口,既是为了小弟好,更是为了春燕好。
含蓄地互表好感可以,但是,姑娘家张口就问男方娶不娶的,这就不合规矩了。
若是真问出口了,事情没能按下,传了出去,自家小弟是娶还是不娶呢?这多少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在里头。若是不娶,春燕以后该如何再寻亲事?即便是能找到,只怕也要矮人一头。
这不是张氏想看到的,所以当机立断出口阻止。
还有一些怒意。
小弟与春燕之间,不外乎就是点心的事,还未曾互有许诺,春燕这般着急冲动,实在是有些不自重。
再看小弟的态度,张氏也能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
张氏推了推自家小弟,说道:“你自己的事,躲是躲不过的,赶紧给个答复罢……想好了再说。”
最后一句是提醒小弟万不能说出“我不会娶你”之类毁人声誉的话,即便是拒绝,也是要有讲究的。
张权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说道:“我以后自然就是陪外甥常住苏州,没事就不回来了,大妹子以后嫁人了,可不要忘了给我发帖。”
春燕万分伤心,却也是个机灵的丫头,知道这是给她留了后路,含着泪说道:“嗯嗯,我会的,权哥找了新娘子,也要记得叫我去喝杯喜酒。”
言罢,掩面往屋外跑去。
表姐张彤与春燕差不多年岁,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紧接着追了出去。
饭桌之上,一度陷入沉默,小舅头不敢抬,讪讪说道:“大姐,是你昨晚让我早些说清楚的……以前,我总是怕她会伤心,不忍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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