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生而为学,学则无涯。
科考一道上,这本就是真理,如此,将《河伯与北海若》作为安身立命之义,鞭策自己不断向前,又有何不可?
于是樊凡三指朝天,发誓道:“学生答应夫子,以吾之名许诺,以此文为首义,此生不忘,必当策马向前,追求极致。”
夫子听了,脸色方才缓了下来,倍感欣慰,连连道:“好,甚好,如此我便放心了。”似乎是了了一件大事。
樊凡此时仍是不解夫子为何如此看重《河伯与北海若》,莫不是夫子觉得他还不够谦虚?或是其中有别的典故?
看到樊凡满脸疑惑,夫子问道:“你是不是不解,我为何如此看重此事?”
樊凡点头。
“因为此事关乎到你未来的前程,关乎到你所能及的至高点,我怕你走岔了。”夫子语重心长道,情真意切,目光中有着殷切的期望。
夫子又接着解释道:“同样是一壶水,若是倒在茶杯里,片刻就满了,若是倒入水缸中,不过覆底……若是更进一步,倒入江河之中,则抵不上万一。学识便如这壶中之水,有的人心小,一知半解就满了,有的人心中有汪洋,汲江河雨露,亦觉得不满有憾,我要的,是你成为后者,方能成一番事业。”
“昨日,你初初参加童子会便表现出惊人天赋,文思敏捷,诗才艳羡,并一举夺得了童子会榜首,老师在欣喜之余,亦不免担忧……你若是已年有十之六七,此等才华自然值得庆幸,可偏偏你只有十岁,太过年轻,不免让人忧虑你心性未定,往后一个不小心万一想岔了,进了死胡同,再退出来的时候就换天地了……即便是天才,老天爷所留的机遇,也是有限的。你能听懂吗?”夫子问道。
原来,夫子是担心自己年纪太小,怕取得小小成绩就沾沾自喜,虚荣自满,而耽误了学业,最终天才变废材。
如此长远地为他设身处地着想,实在是令樊凡感动不已。
樊凡当即站起来,拱手授礼,恭敬答道:“学生懂得,谨记夫子教诲。”
不敢有丝毫的敷衍。
“莫要嫌夫子话多,太过啰嗦,我也是怕你小小年纪,本是一块璞玉,却步我的后尘,最终泯然众人,唉——”夫子长叹,神情十分失落,又道:“当年我二十出头便连告三捷,连夺榜首,人人称道‘小三元’……而如今,考了三十年,仍卡在乡试一关,迟迟不得中举,沦为笑话。有人道我是江郎才尽,亦有人猜测我得罪了哪位高官,年年被压,甚者,道我当年夺得‘小三元’是走后门、不地道,在乡试中暴露出真水平……这些都不重要,其中真正原由,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樊凡看来,夫子是有真才实学的,为何迟迟未中举,这也是他不得解的地方。
他没想到,夫子今日竟然有勇气将自己的陈年过往说出来,直面自己的失败……从这一层面而言,夫子实在是真君子,值得人敬仰。
另一面,樊凡作为学生,有幸得到长者如此掏心掏肺地教导,甚至不惜以自己为例,实在弥足珍贵。
于是樊凡站得更笔直,以示敬重。
只闻夫子娓娓道来:“我得了小三元后,一时风光无二,众人吹捧,又因我比以往的‘小三元’年纪小了十岁有余,大家便更看好我的前程,只觉得即便是慢慢磨,也能磨到大殿上,录进士,点翰林,那是何等荣耀……我年轻气盛,十分享受他人众星拱月的吹捧,享受走到哪都是主角,于是有些飘飘然了,开始游走于大大小小的酒会、诗会,每日忙着给人点评诗词,却不曾有一二时辰去复习功课,心里总以为,不就是乡试罢了,定没什么难的。”
“如此折腾三年之后,我仍沉溺于天才的魔怔中,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复习功课,就敢去参加乡试,结果不言而喻,落榜了……输得彻彻底底。往后,又有所谓的‘同窗好友’劝我,不过是运气差了一些,一次说明不了什么,将我吹捧得晕头转向,花天酒地又三年。”
“等我第三次落榜的时候,那群奉承我的人走远了,也无人再道我是天才了,此时我才幡然醒悟,只是为时已晚……此时的我已大不如前,文风论点也不再符合当时的新政新论,即便是快马加鞭,亦是不能及,如此蹉跎了二十年,我也未能再如年轻时那般挥洒自如,文思泉涌。”
“你十岁便有如此才华,难能可贵,往后交友万万要谨慎,莫要听信了小人之言,更莫要自足自满,自以为是,而需精益求精,唯有如此,才能不负才华。你可懂否?”
“学生懂得。”樊凡应道,“夫子肯与学生说这些,真心可鉴,学生无以回报,唯有在科考一道上闯出些名堂来,方能对得起夫子今日的一片苦心。”
所言并非大话,而是樊凡那般“舍我其谁”的勇气和决心。
夫子点头,欣慰道:“你懂得便好,这便是我今日要教给你的最后一课,万事不骄不躁,切莫自满。”
樊凡又疑惑道:“学生还有一事不解,夫子昨日说,往后便不再教授学生学问了,这是为何?可是学生还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夫子笑笑,自嘲道:“错不在你,而在我。你在童子会上所展现的才华,我已不足以当你的老师了……接下来,你便该学做文章了,这是大事,马虎不得,若是有名师指点,一开始便为你划开了大格局,往后文章只会越写越大气,越有深度。相反,若是跟了我学做文章,万一你局限于我的想法当中,这就是我的失责了,如此,以我水平,万万是不可再当你老师了。好玉,应有大师雕琢。”
“可……学生不过一农门子,拜师名门之下,又岂是易事?”樊凡为难道。
莫以为只有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在封建社会,门第那是一道横坎,拜师也有讲究。
“天下之大,读书人之多,岂会局限于门第?你莫要担忧,为师已为你想好,一个月后,苏州白鹭学府再招学童,你便去考罢……此事当背水一战,你若是考不上,我也不会再教你了,你唯有这么一条路可走。”夫子严厉道,递给了樊凡一封介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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