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那打饱嗝的声音上一秒还回响在耳畔,下一秒,便听到了樊凡突然的这么一句话。
既让人惊,也让人喜,还让人怀疑——
你一小子方才只顾着在那胡吃海喝,就这般,还能对得出这对子?
可不管怎么说,众学子仍是带有期盼,不求十全十美,哪怕能对出个七八分,也能挣回一二脸面。眼下只有樊凡说自己对出了下联,不寄期望于他,还能寄予谁呢?
上官典显然吃了一惊,樊凡的名声他是有所耳闻的,可他很快恢复淡定,说道:“不知道樊公子有没有注意到,这‘流’与‘楼’二字,用我成都府的方言来读,不管音律、调子都略有几分相似,才让这对子听起来朗朗上口……若是想要十分对仗,这下联也要取音调相似的二字,才能与之媲美。”
说完,他神情中隐隐露出得意之色。
显然,他在有意临时增加对子难度,意图让樊凡推倒重来。
再者,上官典也并不相信眼前这十余岁的小学童能对出对子,这上联挂在望江楼上多少年了,无数成都府的文人骚客为之折腰,甚至有人举办过研讨会,引经据典字字推敲,皆无功而返。
他不信,樊凡能比那些老学究们还要博学多知,竟能在诗会上,一时半刻就能对出对子。
上官典甚至打好了算盘,一旦樊凡出口,对得又不好,就可对外传言其“狂妄自大”“自不量力”,灭他人意气,长自己威风。
未等樊凡开口,场上的一众学子按不住了——对对子还论上口音了,岂有此理?这不是为难人吗?
一学子站起来愤然道:“我朝各州各府,学子何其之多,方言何其之多,为达成一统,皆以官话为准……按上官公子之言,莫不是我等参加科考之前,都要先去学学成都府的方言?”
上官典早有应对之策,答道:“若是用官话,这‘楼’与‘流’也是有几分相似的,我不过是提醒樊公子一句罢了,这位公子,大不必上纲上线,将话题引到两府之上。”
坐席上的樊凡,忍不住要高看上官典几眼——这个官家子弟心机深得很,并非酒囊饭菜。
分明是他有意在引战,一直要将苏州府和成都府拉出来比比,如今却反客为主,说他人“上纲上线”。
好赖话都由他说尽了。
不管是樊凡对或是对不出来,上官典都有足够的由头全身而退。
“你……”那位学子还想据理力争。
樊凡却觉得没必要了,他开口道:“谢上官公子的提醒。”
转而马上又道:“不过,苏州府内的夫子、教谕们,但凡教授对对子,自然会教导学生们注意平仄音律、对仗工整,所以此等常识,樊某还是懂的。”
意思便是,就算是“提醒”,也轮不到你一个游学学子来提醒,你置苏州府内的夫子教谕们于何地?
“是我冒犯了。”上官典拱手,微微点腰致歉,道,“看来樊公子是胸有成竹了,不如写出来罢,让大家赏读赏读。”
而后又佯装满脸笑意,虚伪道:“这巧妙的上联,着实是难住了我成都府的一众老学究们,若是此番游学,我能带着樊公子的下联回去,也是功德一件。”
“莫谈功德不功德的,一副对子罢了,真才实学还得是看科考文章。”樊凡淡淡应答道。
此话大大长了苏州府众学子们的志气,纷纷低语交流,“是呀,科考及第才是真本事……”“若论科考,开国以来哪一府能比得过苏州府呢?……”之类云云。
樊凡的话,让上官典一拳拳犹如打在了水上,非但不能伤敌,还溅得自己一身湿。
也由此,一众学子看樊凡的目光,慢慢由敌对转为友好,甚至是转为钦佩——从樊凡的话术来看,可以猜到他是有真才实学的。
樊凡来到桌边,提笔稍作准备。
他心中暗暗发笑,巧也是真巧,樊凡上一世读书的时候,还真读过这么一副对子,那典故里写道,上联是一学士望江时情不自禁吟出,下联则是百年之后,另一学士夜里观月时触景生情所得,两者对仗工整,所以流传颇广。
樊凡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沾墨,笔尖在宣纸上写下:
“印月井,印月影……”
才写下六字,已初露端倪,腹有文墨的人不难推出后续的字句,譬如说葛柳渊。只见这老学究站起身,忍不住大呼“好,妙!”开口后又意识到会打扰到樊凡,赶紧自捂住了嘴,动作有些像个顽皮的小童。
下面亦有学子低声交流道:“这‘井’和‘影’二字,不管是用官话还是俚语,发音、声调都颇为相似,那上官典这下该无话可说了罢。”
“江与楼,月与井,皆是文人骚客们喜欢取用的景观,许多诗词中皆可见到这几个字,如此,意境上也是对上了,妙呀!”
当然也有人提醒:“嘘,切勿打扰到樊公子,且看他后面如何锦上添花。”
樊凡继续下笔,婉若游龙,写下: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写完。
上联: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下联: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注释1]
众人终于不用再压抑心中的兴奋,包括葛教谕在内,纷纷鼓掌高呼“绝妙!”
“你在楼上望江,我观井中之月,樊公子果然是才思敏捷。”
“看到这对子,我便想到,我也曾夜里于井边踱步,那等良辰美景,可惜了我这榆木脑袋。”
诗会上,迎来了今晚的第一波小高潮。
众人高兴,唯独一人脸色很是难看——上官典。他心中打的所有小九九,皆被樊凡一一解破了。
上官典没有自乱阵脚,他稳下心神去读樊凡的下联,试图从中挑出些许毛病来,以挽回些许脸面。
还真被他找到了,上官典说道:“果然是少年才高,令人折服,这下联之精妙,让我等大开眼界。只是——”他有意拖长了语调。
大家便知道,他又要找茬了。
“但说无妨。”樊凡很淡定。
鸡蛋里是挑不出骨头的。
于是上官典说道:“这望江楼在我成都府是确有此物、此景,闻名遐迩,上官冒昧再问一句,樊公子下联中的这印月井位于何处?名字出自谁口?等到闲暇时,我等也想去观赏观赏。”
话里话外,不外乎就是想说,我那望江楼是真的存在,你这印月井是杜撰的,怎么能算数呢?
这刺挑的……
场下自然会有人想出头,与那上官典论上一论,却被樊凡拦了下来。
樊凡道:“只要天上有明月,地上有古井,井中有清水,就能看到古井映月,自然也就可以称之为‘印月井’。”
“那樊公子的意思便是,这是杜撰的咯?现实中并无印月井。”上官典不愿罢休。
“上官公子若是非要钻那死胡同,要找一口叫‘印月井’的古井,倒也不是不可以……”说到此处,樊凡卖了个关子,没继续往下说,而是望向赵安炀,使了一个很明显的眼神。
话说赵安炀虽在读书一事上不甚通透,但在投机倒把的执行力上,却是一绝。
赵安炀立马意会,呼道:“来人,给小爷我连夜敲个大石碑出来,刻上‘印月井’三个大字,竖在城内东市最老的那那口井边上。”
既然你钻牛角尖,那我就现场给你造一口印月井出来呗。
“上官公子也听到了,这印月井就在东市里,今夜诗会之后便可前去赏玩,恕樊某就不陪同了。”樊凡揶揄道。
对对联就对对联嘛,樊凡本不想讽刺上官典的,谁让他要自讨没趣呢。
哪怕是个沉稳的性子,上官典还是臊红了脸,却还不依不饶,说道:“那望江楼是出了名的景观,你这印月井却是随便找的一口井罢了,岂能等齐?”
“上官公子是怕咱们苏州府东市的这口井不够出名?”樊凡反问,“那您大可不必担忧,今夜诗会之后,它会成为苏州府最出名的古井,诸位同仁说是不是?”
场下自然直呼“是”。
有了今晚的这副对联,又有了后面的这段争论,加之场下学子们的诗词赞颂,那口古井想不出名都难。
事情发展到这,不可再闹下去了,不然撕破脸皮影响大家的雅兴。葛柳渊作为长者,这时站出来,试图缓和气氛,说道:“成都府的上联极佳,樊凡小友的下联也极妙,珠联璧合,此乃好事,如同两府之间一般,皆是人才辈出,往后要多多交流才对,万不可为了比一时的高低而伤了和气。”
一州一府,岂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可以替代的呢?
若是放到千古来论,可以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有千秋。
所以,今晚的这段插曲,是幼稚的……尽管樊凡懂得道理,可他还是想争这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这副对子非原创,是以前的文人流传下来的,具体出处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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