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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落日 · 4(1 / 1)

所有人都散去了,城外古墓边又是一片空旷,只有黄沙在清晨的冷风中舞动。

云焕回身拾级而上,刚要抬手,石墓的门却从里开了。白衣女子坐在轮椅上,在打开的石门里静静看着他,脸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云焕心里一冷,不知道方才那些话师父听到了多少,俯下了身,轻轻道:“师父,外面风冷,回去吧。”

“让我看看日出吧。”慕湮却摇了摇头,坐在石墓门口抬头向着东方尽头眺望,朝霞绚烂,映在她脸上,仿佛让苍白的脸都红润起来,她的长发在风中微微舞动,声音也是缥缈的,“焕儿,你就在这里陪我站一会儿。”

云焕神色一黯,些微迟疑后依然点头:“是。”

“现在这里没人,你不用担心。”慕湮的脸浸在朝阳里,也没有回头,静静道,“我知道你不愿人看见你有个空桑师父……”

“师父。”云焕单膝跪倒在轮椅前,却不分辩,“对不起。”

“没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远不用对师父说对不起……”慕湮微笑起来,仿佛力气不继,声音却是慢慢低下去的,“但是那几个曼尔戈孩子,一个月后你要放他们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让牧民知道你是帝国少将,所以你扣住了那几个孩子以免泄露风声——师父很高兴你没有用最简单的方法堵住他们的嘴。”

云焕忽然间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只是俯身点头,“一定放。”

“焕儿,你很能干啊……决断、狠厉、干脆,比语冰那一介书生要能干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着叹息,靠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天边——那里,广漠的尽头,隐约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么都变了,只有那座白塔永远存在,仿佛天地的尽头。她的声音似乎也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叹息,“那时候我不懂语冰,过了那么多年,现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还是不能认同他。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该死的——”

又一次听到师父说起那个名字,云焕心里莫名紧了一下,不敢答话。忽然听慕湮轻笑了一声:“但如果让我杀他,只怕还是下不了手。所以,居然就这样放过了那个该死的人。”

云焕感觉师父的手就停在自己头顶心的死穴上,轻轻发抖。那个瞬间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几乎就忍不住要骇然握剑跃起。

师父想做什么?她……她听到方才那一席话,是要杀他了吗?!

“主人!”或许是看到主人受制于人手,傀儡脸色变了,拔剑上前。云焕霍然抬手,示意湘止步,依然头也不抬地单膝跪在轮椅前,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所以,对你也一样。”慕湮的手轻轻垂落,搭在他肩头,声音一下子轻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营了——曼尔戈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汉子,他们如果找到了如意珠,便会送过来,当作供品放在门口石台上……你的人既然守在这里附近,到时候来拿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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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很久,云焕感觉师父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剧烈颤抖,居然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那也是师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你要做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可……可以走了……永远不必回来。”

“师父!”忽然听出了不对劲,少将霍然抬头。

抬眼之间,他看见的是血色的白衣——那个瞬间他以为是升起朝阳染上的颜色。

然而,那只是错觉。云焕看到有大口的血从慕湮的嘴角沁出,随着再也难以压制的咳嗽,点点溅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染出大片云霞!空桑女剑圣的脸色苍白得透明,犹如一触即碎的琉璃,依稀间有大限到来之时的死气。

“师父!师父!”那个瞬间的恐惧是压顶而来的,云焕只觉忽然没有了力气,想要站起来,却踉跄着跪倒在地上,他用手臂支持着身体,伸手去拉师父的衣襟,“师父!”

然而他的手落了个空,轮椅无声地迅速后退,慕湮放开了捂着嘴的手,只是一用力便驱着轮椅退回了石墓,墓门擦着她的衣襟轰然落下,将一角白衣压在石门下!

“师父!”云焕踉跄着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门,心胆俱裂,“开门!开门!”

石屑纷飞中他的手转瞬间满是血,刚刚包扎好的绑带散开了,带伤的手不顾一切地拍打着巨石,留下一个个血印。那个瞬间帝国少将几乎是疯狂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带着剑,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只像一个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样用血肉之躯撞击着那轰然落下的石门,疯了一样大喊里面的人,直到双手和额头全都流满鲜血。

那样骇人的情形,甚至让身侧的鲛人傀儡都连连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震动。

“师父,师父……开门。”身体里的力气终于消失,云焕跪倒在墓门前,颓然用双手打着巨石,筋疲力尽地喃喃道,“开门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沙风呼啸在耳边,忽远忽近。

很长一段时间里,云焕没有出声,脑海里一片空白。然而,在低头看到石门下压着的一角白衣时,忽然而来的绝望和恐惧让他几近崩溃:是的,师父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已经死了?——就在一墙之隔的这块巨石后面?

居然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就这样退入古墓,斩断和他的最后一丝联系……那样突然……明明说过还有三个月,却那样突然!

其实,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乱,还在心中筹划过好几个方法,试图回京后用一切想得到的方法,来延缓或者消除师父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里,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险一行的。

可一切都被轰然间落下的石门截断,再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为什么?为什么一转眼事情就会变成了这样?!

“不行……不行。师父,你不开门,我就——”身体虚弱到极点的时候,空白一片的脑子反而缓缓有了意识,云焕霍然抬头看着面前厚重的石门,抬手撑住地面站起,踉跄退了几步,反手拔出了光剑,吸了一口气——是的,如果不能斩开这道门,就算调动军团前来,也要将面前这块隔断一切的巨石劈开!

“何必费那么大力气?这座墓不是有透气的高窗吗?”忽然间,他听到有人从旁建议。

接近空白的脑子陡然一震,狂喜,想也不想,云焕转身准备奔去。

陡然,他身子僵住了,不可思议地站住了脚,缓缓回身:“湘?”

“云少将。”那样清晰的话语,却是从一个傀儡嘴里吐出。朝霞中,娇小美丽的鲛人靠在石门旁,手指上轻巧地转动着佩剑,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一贯的木然,清亮如电,冷笑起来:“你总算正眼看我了。”

云焕只是震惊了一刹那,然而在此刻顾不上这件事,便转到了古墓一侧,想从高窗跃入古墓。

“不用急,你的师父暂时应该死不了……”湘大笑起来,继续转动着佩剑,一直茫然麻木的眼里有着各种丰富的表情,如水一般流转,“不过她一定很伤心啊!在觉察到了自己徒弟给她的那颗‘金丹’居然是毒药的时候——我真奇怪,为什么刚才她不杀了你呢?”

“你……你说什么?”云焕只觉心口仿佛猛然被刺了一刀,霍然回头,脸色苍白,“你说什么?那颗玉液九转金丹是……”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就明白过来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霍然拼合——

为什么师父那一次分明有呼吸,却失去了意识。

脸上那层淡淡的死气,以及说话时经常停顿蹙眉的表情。

原来,是服用了他带来的那颗药丸之后,身体便渐渐不适。

然而师父从来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在觉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药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说?在忍受着体内毒发痛苦的时候,她还在篝火旁拜托族长为他帮忙!

“我知道你不愿让人知道你有个空桑师父。”

“没关系。不管你做了什么,永远不用对师父说对不起……”

“焕儿,你很能干啊……决断,狠厉,干脆,比语冰那一介书生要能干得多。”

“但如果让我杀他,只怕还是下不了手——所以,对你也一样。”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师父眼里间或出现的温柔而悲哀的凝视——只因为师父那时候已经认定,面前一手带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务后就要杀她灭口!

可是,那时候她为什么不杀他——如果她动手,事情可能还有解释澄清的机会。然而善良温柔的师父却始终不曾动手,只是那样淡然地微笑着,接受了那个她曾一手救出、造就、提携的弟子带给她的死亡。她什么都原谅,他却什么都不能辩解。

那个瞬间,他只觉得吸入的空气都在胸腔中如火般燃烧,剧烈的疼痛感让他几乎握不住剑。再也止不住的泪水从眼里长划而下,云焕颓然后退,一直到后背靠上石壁才颓然坐下,因为极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责怪?如果师父那时候对他动手,质问他为何下毒——如果她稍微反抗一下,那么,这一切绝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也绝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那颗药经了我的手。”傀儡微笑起来,眼里冷光闪烁,“你忘了?那时候是我递给你的……我也是碰运气。少将何等精明,在你饮食中下毒我是万万不敢的,只有另寻他法了——万幸你师父却是个没心机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唰!”语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闪电,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居然迅捷更多,湘根本来不及拔剑,光剑就已经停在她血脉上,不停颤抖。

云焕的声音有一种负伤野兽的低沉:“解药!”

“解药不在我身上。”湘神色冷定,显然早已考虑了退路,毫无畏惧地看着脸色铁青的云焕,“你若杀了我,我的同伴就会将解药毁去,你师父……嗯,倒是不会马上死,不过毒会慢慢发作,到时候她只怕想立时死了也不能——”

“住口!”杀气已经在眉间一触即发,然而光剑却始终不敢再逼近一分。湘只是微笑着,轻松地一退,就从少将的剑下安然离开,利落地反手拔剑,对准了云焕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你也不敢如何——你还敢如何呢?云少将?别忘了你师父的命在我们手上。”

多年的隐忍后,一朝扬眉吐气的鲛人傀儡傲然冷笑,长剑轻松地压住了少将的光剑:“十几年了……我们都说,如今征天军团里最难对付的就是云少将你。多少兄弟姐妹折在你手上!不说别的,就说几个月前你就差点儿杀了我们左权使炎汐……”

“我们拟订过许多计划,想除掉你,可惜,你几乎无懈可击。你不好色,不贪杯,不敛财,精明干练为人谨慎……”那样盛赞的话在她嘴里吐出,却是带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一冷,短剑指住云焕的心口,冷笑,“我们都说,你唯一的弱点或许在幼年抚养你的姐姐身上——你和妹妹自幼分离,彼此冷淡,你对你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可惜那个弱点不是弱点:巫真云烛,日夜侍奉在那个智者身边,谁能动到她的主意?”

长长吐了口气,湘仿佛也有些庆幸的神色:“老天有眼,潇那个无耻叛徒出了事,帝都让我来和你试飞迦楼罗——呵,那时候我就发誓:绝不能让沧流帝国成功!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你,拿回龙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鸟灵遭遇的时候,你吩咐我去古墓找你的师父。”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你的师父……呵呵,我们自问对你了如指掌,却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师父!那时候我就想,你这样隐瞒自己的师承,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对了。”

说到这里,湘忽然间轻轻吐了口气,眼神忽然黯淡:“你这种人,怎么配有这样的师父!——如果空桑女剑神知道你拿着如意珠,是要去试飞迦楼罗,她……”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不过我告诉你,即使这次我没能制住你师父让你拿到了如意珠,可到试飞时我不惜和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迦楼罗飞起来!”视死如归的眼神烈烈如火,娇小美丽的鲛人傀儡扬眉冷笑,声音带着悲凉和壮烈,“那之前,我多少姐妹……也是这样和迦楼罗一起化为灰烬。”

听到这里,几近崩溃的神志终于慢慢清明起来,云焕看着蓝发碧眼的鲛人,喃喃道:“复国军?你……难道是复国军的奸细?”

“呵呵。我很厉害吧?”湘笑了起来,转动手腕,“在征天军团内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将你搭档试飞迦楼罗!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怎么可能?你没有服傀儡虫?你在征天军团内当了十几年的傀儡,从未……”惊讶于军团中最负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云焕回忆着一切所知的关于湘的资料,脱口,“和你搭档过的那些将士,从来没有任何觉察?怎么可能……”

“你以为冰族会比我们鲛人更聪明吗?”湘冷笑起来,扬眉之中有不屑和厌恶的光,“那些酒囊饭袋,眼里除了我的身体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只要献身讨好他们便很容易对付——每次我被调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呢,从来不知道到底丢失了什么。”

连续的对话中,感觉溃散的神志在慢慢稳定凝聚,云焕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只是冷笑:“飞廉也一样吗?”

那两个字让湘微微震了一下,美艳的脸上笑容微敛,侧过头去:“不,那个蠢材不一样……在整个征天军团里,我称之为‘主人’的那些军官里,唯独你和他与众不同。”

顿了顿,鲛人碧绿色的眼里起了讥诮:“但是,你和他根本是两种人。”

“真的不一样吗?”在湘脸色变化的一刹那,云焕有种押中的胜利感,那样的感觉让他濒临崩溃的神志清楚了一些,慢慢开口,“你既然是奸细,他一定也和复国军脱不了干系——无耻的叛国者。应该被军法处死!”

“他不是!”湘脱口。

那一刹那云焕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冷然:“是与不是,那要等刑部拷问完毕,才能判断——你也听说了吧?刑部‘牢狱王’辛锥手下,还从来没有不吐‘真相’的犯人。”

“飞廉什么都不知道!”湘忍不住变了脸色,身为鲛人复国军战士,果然对那个酷吏的名字如雷贯耳,“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他的事情。”

“呵呵……说得好。”云焕轻轻笑了起来,嘴角却是冷嘲,“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关我师父的事情。”

没料到在这样的形势下还被压住了气势,湘片刻沉默。

然而一刹那之后她就大笑起来,鲛人女子一跃而起,提剑后退:“想用飞廉威胁我?做梦!他算什么?一个冰夷……一条不会咬人的狗还是狗!”

大笑中湘剑一划,将云焕逼退三丈,眼睛里闪着冷光:“云少将,我告诉你:不管是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还是你自己派军队找到如意珠——反正如果一个月内你不把龙神的东西归还我们鲛人,你就等着你师父的尸体在古墓里腐烂吧!”

然而,这一次云焕的表情却没有变,只是淡淡道:“就算师父她解了毒,最多也只能活三个月,你威胁不了我——不如你交出解药,我放你走,绝不会连累飞廉少将。”

“是吗?”湘退到了石墓墙边,抬头看着那个高窗,又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的沧流帝国少将,嘴角浮出一个笑,“听起来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见了,我几乎就要接受这个‘公平’的条件了。”

“看见?”云焕脸色微微一变,反问,“看见什么?”

湘嘴角的笑更加深,变得不可捉摸,声音忽然轻了下来,近乎耳语地道:“我看见你吻她了……每次在她没有醒来的时候,你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头发!是不是?那时候你的眼神是多么迷恋和痛苦啊,啧啧。真不可思议……我都看见了。”

“住口!”恍如被利剑刺中心口,云焕脸色转瞬苍白,“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了吗?”复国军战士大笑起来,诡异耳语般的声音,“如果我告诉你其实你师父她知道呢——那次我明明看见她睁开眼睛了!但是她默不作声。就像中毒后也默不作声一样——我还以为那时候便可挑拨你们师徒相残杀。可惜啊……也不知道最后一刻她心里是什么感觉……”

近乎耳语的声音忽然中止了,湘眼里涌动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声音,冷而厉:“云少将,不要再否认了——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为了让她多活一天,你都可以拿一切来换!”

鲛人战士握剑一跃而起,手攀上了高窗:“我就在古墓里,等着你把如意珠送进来——毒性已经开始发作,若不尽早,解了毒身体也会溃烂大半。可要加紧啊,少将。”

黄沙纷飞的荒野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云焕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古墓——石阶上散落着牧民们献上的水果供品,红红绿绿。厚重的石门隔断了一切,坚实的石壁高处,那个高窗犹如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他,看不见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后,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绝望过。那时候在死亡来临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将没有任何族人或敌人来解救他,在这个天地之间他只是孑然一人,得不到任何救助;而如今同样的恐惧和黑暗灭顶而来,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最后的救赎。

颓然将手捶在石壁上,那个瞬间,一直勉强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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