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烛火通明。
赵珂进门,撂下灯笼,坐到了屋里头的木椅上。
他望见慢腾腾跨进门槛的隋燕氏,颇有些不耐烦,身子往后一懒、长腿搭到了面前的桌案上,斜斜睨着来人,毫不避讳道:
“我是真没想到,我那妹妹竟把这块田庄送给你了。这样一来,我的人要藏在这里,就有些麻烦。”
这话等于是承认了那些蒙面人就是他的私兵。
即使不是私兵,也是见不得光的势力。
隋燕氏心头更怵,直恨自己为什么贸贸然就到了这里、又恨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该留下这片田契。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多的后悔也是徒劳。
她摘下兜帽,挤出一个笑:“不如,我将这份田契还与小王爷?今夜之事,我也只当什么都没看到过、什么都没听到过,如何呢?”
赵珂弯唇朝她笑:“不如何。”
“夫人,想必你也听说过一句话,叫‘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隋燕氏脸色煞白,心也顿时凉了半截。
又闻他悠悠道:
“不过以你的身份,我杀起来太麻烦了。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让你替我办事、站到我这边来。”
“……我若不答应,又该如何?”
“不答应,我确实一时半会儿不能杀你。”赵珂托腮,缓缓说道,“但除了不能杀你,别的事情就不一定了。”
“你能从梓州一个小地方官的庶女、坐到国公夫人的位置,必定费了很多辛苦罢?我可以仔细地、一件一件地去查。退一步说,你就算没有费这些辛苦,我也可以替你捏造一些辛苦出来……等你没了这层身份,该有什么下场,就全是我说了算。”
赵珂狡狯地笑:“正好,我前段时间刚琢磨出来一桩新的刑罚,还没来得及在人身上试呢——将人的腿锯下来,腿骨做成琵琶,若那人大难不死,便叫她抱着自己腿骨做成的琵琶、弹奏与我听,一刻也不许停,直到十指流血化脓,和丝弦黏连在一起。对了,我将这桩刑罚唤作‘琵琶刑’,是不是十分有趣?”
隋燕氏早在听到一半时,便已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脸色同纸一样惨白,双眼失了神,满面衰惫无望。
“不要害怕,隋夫人。”
赵珂收回腿,站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你若拂逆我,自然要遭受我的报复;但你若是顺从我,听我差遣,我也会给予你适当的好处。”
隋燕氏勉强抬眼看他,里头的忌惮与猜疑之色掩也掩不住。
赵珂笑道:“我此番入京,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对付你家那位大公子。听我妹妹说,三年前,就是他坏了我的好事的。”
“……三年前?”
隋燕氏眉心微跳。
“唔,对,你还不知道罢?三年前,我与父王挑动冯家、雇了些人,在京城里劫走新派官员的女儿、顺便做了场刺杀。”
“那时候,朝野的矛头都对准了段业,这趟浑水搅得也算快要成功了,但很可惜,你家那位大公子从中横插了一脚,把我们的人全杀了。”
“为了自保,我与父王也不得不壁虎断尾,杀了冯家的人。那可是我们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暗线呀,太可惜了。”
“不,不可能。”
隋燕氏瞳孔紧缩,摇头喃喃。
这一番话,无论是哪一句,都叫人太难以置信了。
京城劫杀案的真凶是誉王爷——可三年前,分明宁嘉县主也被劫走了;
在京外杀了满院子劫犯的人,是隋意——可当年明明是官府拉了一车又一车的尸体回来,最后的通报里,也并没有提到他一个字。
仿佛怕她不信,赵珂解释道:“确实,一个人杀了满院子的人,说出去太离奇了,我至今也不晓得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我那蠢妹妹,当年也是在院子里的,我与父王入京的时候,听她哭诉说,这都是她亲眼所见,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她根本不知道我与父王做的事,没道理要骗我们。”
见隋燕氏仍是一副恍惚震愕的模样,赵珂嗤笑了声。
“你这副样子可怎么好?连人的底子都不了解,还妄想对付他。”他玩笑似的,“我说,你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该不会也是被他坑来的罢?”
这句话就好像一根银针戳进了隋燕氏的心脏。
细细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真的没有联系吗?
倘若没有听说过、王氏嫁妆中有十几家商铺的油水颇丰,她当年也不会从隋意手里拿来那一叠地契;倘若没有那一叠地契,她也不会亏损得要倒贴钱;倘若不倒贴钱,她也不会打了宁嘉县主田庄的主意;倘若没有昧下这片田庄,她今日,也不会遇见小王爷……
这一切,竟好似一个连环套、一张罗网,一旦落进来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赵珂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
“与我联手,怎么样?”
“除掉了他,你儿子便可袭爵了;若我父王做了大赵的官家,你儿子将来可以享受到的荣耀,比这还要多得多。”
好半晌,隋燕氏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指甲被掐得发白。
“你要我做什么?”
……
除夕当天,天公久违地放了晴。
这一日午后,陆宜祯也在爆竹声中、将腰带的最后一道纹路给绣成完工。
外头淡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棂、照洒进来。
小姑娘不由捧着腰带、放在日色中,满足地看了又看。
她特意挑选了绾色做腰带的底色,这颜色是最适宜搭配衣裳的。无论隋小世子穿想绀青色的、绛紫色的还是素色的袍子,它都能派上用场。
而且他的腰很瘦,小姑娘心想,用这条腰带一勾勒,一定好看的不得了。
明日去国公府拜年的时候,她就能把礼物送给他了。
想到这里,陆小姑娘的眼角眉梢都漫起了笑意,细心地将腰带收进木盒子里,她这才拍拍手,起身往门外走去。
用过晚膳后,她要与陆夫人去显敬寺。
本来她们是打算大年初一再去寺里点蜡上香的,但今日午时,隋燕氏忽然登门造访,约着她们今晚去庙上看灯会。
横竖是要去寺里走一趟的,看完灯会再上香也一样。
只是隋燕氏突如其来的好意、令她懵了懵。
陆宜祯回想起隋意从前说过的话,打从心底不想看见隋燕氏了。
但无奈她娘亲并不晓得这些,点点头便应下了邀约。
……
酉时,天色方擦黑。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自榆林巷辘轳驶出。
除夕的夜晚,赵京城非常热闹,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灯笼,“噼啪”的爆竹炸响声远近蹿起。
即使是到了昔日颇为冷清的显敬寺山脚,也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放炮的动静。
下了车,陆宜祯随两家长辈拾级而上。
入山的一路,只见小径两旁的树梢皆被绑上了各色的彩灯,打了结的红绳在枝头迎风翻飞。
登山的人影稀稀拉拉地,隔一段距离便能遇见一两个。
山路走尽,空气立即噪杂不少。
寺门前,一盏八角门灯兀然矗立,从灯芯散发出来的暖色光晕,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朗。
进出的香客莫不是驻足观望,还有在灯纸上提笔写字的。
陆宜祯围着这盏大灯笼转了好几圈,也兴致颇高地借来了笔墨,往灯纸的空白处写下了几句祝愿。
入寺后,三人点香、拜菩萨。
陆夫人最先拜完,站起来,叮嘱陆宜祯:“我去后头的禅房见见住持师父,就是东边的那一间,你也曾去过。你拜完了,再与宝蔻到后头来找我。”
又与隋燕氏告过礼,转身离开了。
陆宜祯收回视线时,正撞上了旁侧隋燕氏笑吟吟的神情。
她没由来地觉得后颈一凉,连忙礼貌地朝她回以一笑,便扭头、举着香望向了正前方的菩萨。
今日隋意有宫宴,并不在家,虽然按照一贯的经历来看、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她还是祈求佛祖保佑他万事顺利罢。
又祈了几个愿,陆宜祯睁眼、站起身,将信香插进了供桌上的香炉里。
正巧隋燕氏这时也走了过来。
“方才瞧你这么认真,许的什么愿呢?”
陆小姑娘瞥她一眼:“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隋燕氏也没再追问,反而笑道:“我猜猜,是不是同我家大郎有关的?”
陆宜祯诺诺应了声“是”。
待她插完香,两个人走出殿门,抬头便望见、原本皎洁明亮的弯月已躲到了云层后头去。冬夜凛凛的冷风吹来,直飕飕地灌入人的脖颈。
陆小姑娘打了个寒颤,伸手将脖颈边一圈的白狐毛领子给立了起来,刺骨的冷意这才被稍稍驱散了一些。
她左右看了看,没瞧见自家女使。
“宝蔻呢?”
“我家嬷嬷也不见了。”隋燕氏道,“兴许她们两个人有什么事情,暂时走开了罢。”
但是宝蔻今夜会有什么事?还不与她打声招呼就走?
陆小姑娘想了想,觉得怪异极了。
“在这儿干等着也无聊,我知道这显敬寺里有一棵姻缘树,很是讨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喜欢,不如,我陪你也过去系条红绳子?”
陆宜祯偏头看向隋燕氏。
后者依然面带微笑,话里的提议也根本让人挑不出错漏。
但小姑娘揪紧了白狐毛。
她不想同她走。
这是一种类似于小动物一般的直觉。
何况眼前这个人、还三番四次地伤害了隋意。
小姑娘静了一会儿,开口:
“我不想去,我要去找我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预警,下章、下下章,隋意要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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