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赵皇城。
暮色已至,月朗星稀。
大庆殿内一片暖意洋洋,各色王亲贵族、官员使臣齐聚一堂,觥筹交错,轻歌曼舞。
大赵的官家、太后,位于最上座,不时耳语几句。
太后正在官家耳根子边念叨立后之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后位一直空悬着也不是个事情。就好比今日这场大宴,原本你如果有皇后,我这一身老骨头就不必出面了。还有明年的祭祀、朝宴……你这是要累死我么?”
官家一手抵着下颌,转过了头。
太后见他这副无关痛痒的态度,拧眉道:“你往哪儿看呢?”
顺着他的视线一瞧,只见座下席上,宁嘉县主正盈盈笑着、同身旁温和儒雅的誉王爷说话。
一个不太好的念头登时浮上心间,太后倒吸一口冷气,肃颜拍了拍官家的肩,压低声音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你那,那侄女罢?你最好收住这个荒唐的想法,别学了前朝……”
“母后。”
官家打断她,揉了揉眉心。
“你别乱想。”
“你这样子叫我如何不乱想?我就没见过哪个皇帝同你一样的。宫里那几个,你不喜欢?”见他不言不语,太后道,“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宫里的不成,还有宫外的,只要你与我说,我一定给你找来……”
官家喝了口酒。
所幸这时舞曲也停了。
各国使臣纷纷拥攘着,上前来说贺词。
使臣贺完后,便到了诸王来贺。
大赵先帝膝下十六子,封王的有十二位。
轮到誉王爷祝贺时,大殿内都静了静。
众人皆知,誉王为先帝庶长子、而当今官家为先帝嫡幼子。十年前先帝病危时,这两方明争暗斗,朝中也分为了“立长派”与“立嫡派”。
后来先皇遗诏下令传位于十六皇子,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才算暂时落下帷幕。
十六皇子登基后,显然也是对誉王有所猜忌,故而才留了宁嘉县主在京。
但无论在场旁人心里是如何活络的,誉王贺祝时,连语调都没变,恭敬恳切得很。
“兄长快请起。”官家道,“不知皇侄的病治得如何了?若外头的郎中不管用,我可以为他指派宫里的御医。”
誉王神色未改,朝前作揖:“多谢官家挂怀。犬子只是染了场风寒,并不碍事的,只是未免在大好的年宴上扫了诸位的兴致,这才没同我一起入宫来祝贺,还望官家不要怪罪。”
“皇侄有心,我又怎么会怪罪。”
官家举起杯盏:“我敬皇兄一杯。”
誉王也接过内侍递来的一盏酒,端着,却并未饮下。
一双眼抬起,直视上位的官家。
“皇兄这是,还有话要说?”
誉王淡淡笑了:“我的确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官家,这问题,已积压在心中好些年了。”
官家轻放下酒盏,挑眉道:“什么问题,皇兄但问无妨。”
“敢问官家,当年的那份遗诏——可是先帝亲手所书?”
“……”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空气瞬间陷入了死寂。
忽有袖摆摩擦声。
高阶上的官家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睨着座下人,似笑非笑:“皇兄是在,质疑我?”
一旁的太后也反应了过来,脸色铁青,厉声喝道:“誉王,你这是要反了不成!”
誉王摩挲着酒盏粗糙的表面。
“太后言重了,我不过是想要遵循先帝的遗志,若有宵小擅自篡改遗诏窃国,自该扶正黜邪、以证天听。”
话毕,猛地掷落杯盏。
“哗啦”。
陶瓷盏壁碎裂了一地。
应时,殿门被“轰隆”一声破开,身着黑甲的殿前司统领,带着一队人长驱直入。
殿内使臣、王侯皆乱了阵脚,惊呼哀嚎着,很快被黑甲军圈禁了起来;剩余的黑甲,则亮出寒光凛然的长剑,呈半拱形,对准了座上的太后与官家。
太后已然气红了眼,颤抖着手、指向手持寒刃的人:“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反了是罢?”
“殿前司统领,我儿待你不薄!”
被她指着鼻子骂的人没吭声。
一片刀剑寒光中。
官家负手,凝眸望着黑甲之后的誉王:“事已至此,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皇兄。”
“……”
“为了这个位子。”他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座椅,“当真有人可以摒弃手足、残害亲生骨肉,做尽一切背德之事么?”
誉王皱了皱眉,预感事情不妙,挥手下令。
黑甲军持剑越拢越前,剑尖就要触到座上人的发梢——
“还不进来!”
陡然间,又是一阵兵甲撞击声。
比之先前人数更多的兵将涌进了大殿,瞬息间,剑锋便架上了殿内众叛军的脖颈。
誉王垂眼,看见自己脖颈周围的数道剑刃,脸色阴沉下来,倏然抬头望向立于长阶之上的官家:
“神卫军……你早有准备!”
“我已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了,兄长。”
官家一步一步踏下玉阶,走到他面前。
“三年前,为了洗脱嫌疑,你不惜把亲生女儿网入局中;为了销毁证据,又不惜自断一尾、灭了平州冯家满门。我是该赞叹一声缜密果断、还是该感叹一句心狠手辣呢?”
誉王定定盯着他:“你全知道。”
“是。”
“三年前没能捉住你,叫你断尾逃了,这一次,可没有这么便宜。”官家笑道,“我要将你的头和尾巴,全部网起来、踩死。”
“……”
“你现在还能如此镇定,无非是因为两张牌——通州的兵力、和你藏在京外的兵力。”
誉王因言,神色顿时变得阴戾狰狞。
“别这么看着我。”官家抚了抚袖,“我仔细说与你听就是了。”
“你挑动通州知州替你豢养私兵,就好比三年前挑动冯家犯下大案,我知道将它揭破,也是轻易捉不住你的,所以放任他养兵、只派人时时留意兵情。”
“抄了段家、设局引你之后,我也知道你不会轻易上钩。果然,你让赵珂从德州带了一营骑兵、藏到京外田庄去,也并未入京。”
“我猜你是这样想的:倘若今日的宫宴真的是个局,那么你身死,赵珂还能活下来,有了那一营骑兵和通州的兵力,蛰伏几年,卷土重来也并非难事——”
“但很可惜,兄长。”
“我那侄儿他今日,逃不了。”
……
显敬寺。
陆宜祯从礼佛的宝殿出来,迎着寒风,往寺后的禅房走去。
越往里,道路上的人影就越发稀少。
还好小径两旁的树枝挂了照明的灯笼,才令眼前的景象不至于显得太萧瑟可怖。
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
是隋燕氏。
陆宜祯搓了搓手,凝下心神,继续埋头往前走。
渐渐地,身后的脚步声好像变多了。
她心里咯噔一跳,却不敢回头,竖着耳朵仔细分辨动静。
“嗒嗒”。
“嗒嗒”。
没有听错,脚步声确实从一个人的,变成了,好几个人的?可除了隋燕氏,谁还会不远不近地尾随在她后面呢?
陆小姑娘紧紧咬住嘴唇,缓缓地顿住步子。
她扭头。
眼前忽然闪过一片黑影。
“放开……唔!”
……
京外,田庄。
赵珂坐在房中,眉心阴郁。
等了片刻,仿佛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暴躁一般,他随手捞起一个茶壶,“哐当”掷出去。
“通州军还没消息吗?”
黑衣下属跨进门,半跪于地。
“回小王爷,还没收到消息。”
“半日前便说快到了,而今连声响都听不到。”赵珂郁色更甚,顿了顿,又问,“派出去接应的人也没回来?”
“回小王爷,没有。”
房中一片寂静。
窗外的北风呼啸之声便显得无比清晰。
等了一会儿,赵珂直身往门外走去。
黑幕之上,弯月已不见了踪影,深厚的云层堆叠挤压,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似的。
“戌时了。”
他喃喃着。
已过戌时,城中还未燃起信烟,很可能是事情已经落败。
竟然,败了。
心底成算千回百转,但也只是几息。
赵珂又看了眼天色,不再犹豫,回头吩咐道:“你带上人,随我撤!”
黑衣人应声下去。
未过半刻,乌压压的黑衣军已经聚齐。
一行人披着夜色,悄声从后山翻离。
刚一出林子,忽然有无数的火把包围了上来。令人如同置身于汪洋火海之中。
四周景致一瞬间亮如白昼。
赵珂心下一凛,顶着刺眼的光线,眯了眯眼,望向正前方的人。
那人坐于枣色马背上,穿了身狐裘,桃花眼微弯,笑看他:“小王爷,终于来了,我在这儿等得手都快冻僵了。”
赵珂死死盯住他。
“……通州军,是你截下的?”
“不是我截的。准确点说,他们根本没能来,你收到的,一直都是假消息。”
这话说得不能再清楚。
京中早已布好了一张密网,只等着远道而来的游鱼自投其中。
赵珂眼底戾色乍现。
咧唇笑了:“那就鱼死网破罢。”
“所有德州军,听我号令——杀出去!”
冲锋的呼号声随即弥漫山林。
马蹄、兵甲溅起飞扬黄沙,铁戈撞击声响彻长空,干燥的冷风里,掺杂进了赤血的味道。茂密灰靡的林深处,枝杈被混战震得簌簌抖动,惊起了成群的寒鸦。
待兵戈止住,遍地已是血流成河。
腥红滚烫的血液,在冬季的夜晚很快就冷却了,横七竖八的断肢残骸铺满了一地。
隋意翻身下马,拢着袖,慢条斯理地走到了、已被禁卫活捉的赵珂跟前。
他浑身都染了血、负了伤,衣裳狼狈不堪,但眼里的张狂之色、仍未消减半分。
“隋意,隋世子。”他咬牙切齿,笑道,“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
隋意没说话,只静静听他倾吐。
“你可知,你那个陆家的姑娘,她现在人在何处?”
“……你什么意思?”
赵珂见他神色,大笑起来:“你能布下这么大一盘棋,却连这句话的意思都理解不了么?”
“意思自然是,那个陆家姑娘,被我的人带走了。”
隋意眼睫颤了颤,语气仿佛一如平常:“我凭什么相信你?”
“唔,我想想,她和她母亲,好像是打算明日去显敬寺的罢?这还要多亏了你的那位继母呢,今夜便把她骗上了显敬寺、又叫她落单,否则我的人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就……”
话未说完,忽感一股劲力扼住脖颈,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冷硬的土地撞击上背部,好似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赵珂听到了骨裂声,喉头一阵咸腥,吐出了一口夹杂着碎肉的血沫。
但他无比痛快地笑了出来。
“我已吩咐了我的人,假如今夜之后,我成功了、或是逃出去了,就把陆家的姑娘带给我;假如我被抓了、被杀了,那么,她也不必活着。”
他咳了几声,又咳出几口淤血。
“你知道么?撞上你了之后,我就没想过要逃了。方才故意弄出那么大阵仗,你我交战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出去,你猜猜,究竟是这消息传得快呢?还是你找人找得快?”
隋意冷静地看着他。
只是眼尾处已浮上了几丝不正常的殷红。
一字一顿问:“她在哪儿?”
赵珂的额头因缺氧迸出了青筋,眼前所见也变得白茫茫的,只能模糊地分辨出、摁着他脖颈的人的轮廓。
他对着那道轮廓,堪称是恶劣地弯起嘴角,声音嘶哑地说:“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活不下去了,总要拉着她、给我垫个背。”
蓦然,隋意松开了手。
赵珂猛烈地咳嗽,脸色由白转红。
火把光下,只见那半蹲于叛臣之前的人,抬指抽出了腰间的一柄匕首。
火光淬着刀刃寒光,绽出一种别样的美感。
“那,你就去死罢。”
轻飘的话音被风吹散。
隋意抬起了刀柄。
一旁的禁军统领见状,急忙大声制止:“副使不可,官家吩咐了不能杀——”
“噗呲”。
匕首刃没进了赵珂的脖颈。
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刹那间,沾湿了他身前之人的脸颊、衣襟、袖摆。
有腥冷的冬风刮过,卷起了被染红的衣裳一角。宛如一株摇曳的靡红罂粟。
火光中,赵珂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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