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邵北城,没有说什么,神色如常地用着饭。
晚膳前,她想到自己答应赠三皇子翡翠灯台一事或许会给邵北城带来些小麻烦,心里觉得抱歉,落座后便有意对他笑了笑。
邵北城的反应却是……
他牵强地对她笑了笑,然后,便自顾自地开始用饭……
邵家规矩大,“食不言、寝不语”自不必说,人人都默默地用着饭,容钰一时也看不出邵老太太和邵家的夫人们究竟是不动声色还是压根儿就不知晓邵北城的不对劲……
她到底关心他,便主动为他布了一回菜。
邵老太太只当这是容钰的贤良之举,赞许地看了看她。
容钰笑着垂下头,再看向身边的邵北成,只见邵北城黯然地对她点头致谢。
似乎没有精神头似的……
容钰这才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邵北城这会儿有些低落……
人有七情六欲,偶尔低落并不古怪。
至于邵北城低落……
低落往往是因为患得患失。
在生死面前,一切得失都显得微不足道……
邵北城自幼习武,曾失去过至亲,自己也曾浴血搏杀、危在旦夕,故而性子比常人更为豁达。
相识相伴十余年,容钰只见到他失落过一回。
是佑宁北征大胜后,军中许多老将、新秀为他请封国公之爵,他却递了奏请由邵承志袭定国公爵的折子。
一时间民议哗然。
邵承志是邵家嫡系长房长孙,由他承爵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可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千百年来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世上有那么多恃强凌弱、争爵夺产之事……
故而热议之后,世人对他交口称赞,就连素来轻视武将的清流文臣们也主动为他递上请封国公之爵的折子,道是一门两国公虽过于显要,可邵家儿郎当得起这样的殊荣!
一门两国公……
邵北城当时年仅十八岁,少年心性,难免意动。
可最后,先帝大赏三军,把邵北城封为镇北侯。
十八岁的少年,靠着军功挣下侯爵之位,原也光耀无双。
可三军主将受封的亦皆是侯爵……
邵北城是三军主帅,是一马当先攻进燕云城、继而独面西辽铁骑守住了燕云城的人!
自然,先帝如此封赏,有他的思量。
例如,邵北城年纪尚轻,若一战就封了国公之爵,继任的帝王该允诺什么才能继续哄着他给大周卖命?
再例如,燕云城被辽人占着时,皇帝便念着收回燕云城,可待燕云城收回来后,皇帝想的便是压制功臣……
这些道理,朝堂上圆滑世故的大人们都懂。
十八岁的少年将军,他其实也懂。
可是,懂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容钰便准备了一番说辞去开解邵北城。
邵北城边一丝不苟地擦着他的银枪,边对她说,“爵位、田宅、金银,我不是稀罕那些东西……”
“只是……祖父和父亲,大伯父、二伯父还有大哥……”
邵北城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不说,容钰也能体会到他心中的沉郁不甘。
他不是贪图名利之人。
可是,佑宁北征大胜的封赏,不仅是给他的,也是给老国公爷和他的父兄的,是给邵家的。
侯爵之位稀松寻常,千百年后,世人或许会记得夺回了燕云城的镇北侯,却不会有人记得铺路的老国公爷和他的儿孙。
但若是一门两国公的殊荣……
史官提笔描绘大周,便越不过邵家!
尽管老国公爷和他的儿孙都是为了护卫先帝而死,可短短三年后,先帝封赏邵家的小将军时,似乎便已经忘了……
那个时候,容钰看着邵北城,她准备了许多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如何开解他。
是邵家的将军们用自己的死换皇帝的生错了?
是邵北城打燕云城错了?
还是浴血奋战,想要得到应得的荣光错了?
若她没有二世为人,若他们没有产生牵绊……
那么,他原本会战死在燕云城。
年仅十八岁,人生还没有开始,身上插满了辽人的箭镞,因为皇子夺嫡而枉死在燕云城!
先帝不在意邵家应得的封赏……
当今皇帝夺嫡时也并不在意燕云城前血战的将士们……
她该怎么开解他?
告诉他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告诉他所谓邵家百年将门、铁血荣光,在帝王眼里,不过是一把用着趁手的刀……
他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为了家门荣光和收复河山,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
她如何说得出那些话?
最后,她走到邵北城身边,抱住了他。
不合礼法,甚至可以说伤风败俗……
容钰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在那之前,她和男子最亲密的接触,乃是用了情药的那晚宁王粗暴的对待。
那晚,她心里满是羞耻、恐惧,身子更是疼痛不堪,如果不是为了求子,她一定熬不过去……
那晚,她想,床第之事原来和话本子里写的不一样……
那是她上辈子最痛苦的回忆。
二世为人,再回想起上辈子的许多不堪往事,她都可以释怀,唯独那晚,她甚至不敢回想。
可是,她和邵北城已有婚约,她还把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那么,接下来的成婚、圆房便都是顺理成章、避无可避之事。
即便她要嫁的人是邵北城……
他是大周最光耀的少年,也是她心里最得意的少年……
可即便是他……
她也不知道婚后该如何与他共处。
可是,当她主动伸手抱住他后……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轻柔而坚定地揽她入怀……
那个时候,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还听到他对她说:“下回,我再给你挣个一品诰命回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笃定。
邵北城一定不会伤害她……
纵然……
若是他,她一定可以忍下来……
后来,她方才知晓,话本子里所载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若是邵北城……
便不是“忍”……
容钰有些不自在地收回遐思,再次瞥了一眼身边的邵北城。
他仍低落着。
十八岁时,他打了大胜仗,没有得到应得的封赏,那个时候他也不过低落了一瞬……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经历了很多事,变得比少年时更为沉稳。
是什么让他如此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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