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觉得那次车祸是天意。”王丽娜从洗手间回来,还没坐定,就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高原博士毕业以后,一直没找到相关的工作。他的课题属于基础理论研究,不是很实用,不要说工作机会,就连研究经费都不是很容易申请到。近一年的时间,他一直在他导师手下做博士后,拿着很低的一点助研奖学金,这对自恃很高的高原,是很残酷的体验。他们这批人当时在国内进大学时就是百里挑一录取,学费生活费全部由国家承担,毕业时又包分配,可以说是国家一手带大的宠儿,他们自己也认可了精英的身价。到了北美,一下子被投入市场,命运全由职业市场决定,这个弯转得太大了。有些心理适应能力比较强的,王坚之类的人,见机而行,适时转身,成为职场上的强者。而像高原这样,早就在象牙塔里纯净、安宁的氛围中失去竞争能力的学者,只能随着市场潮流的起伏苦苦挣扎。我硕士毕业后,因为专业好,很快在一家银行找到一份经济分析员的工作。高原的心理更加不平衡。曾经活泼开朗的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随着一批批求职信的发出,一次次从希望到失望的折磨,他的自尊也在一点点崩溃。我常常发现他呆呆地看着我和露露,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他那么落魄,我甚至后悔自己当初那么积极地找工作,如果我在餐馆或者缝纫厂打工,高原可能不会这么难受。对他这样内心骄傲的男人来说,混得不如老婆是很丢面子的事。何况我们又是以那样一种方式认识的,他理应比我强才对。
正在这时,又一个打击落到高原头上。他的师姐苏繁熙,一个三十八岁的女强人,得癌症去世了。高原跟苏繁熙的关系非常密切。他跟我说过,刚来G城的时候,他老板手下只有一个中国人,就是苏繁熙。高原来的时候,去机场接他的就是苏繁熙,她还帮他找好了离学校很近又便宜的住处。她带他去逛YardSale,只花二十块钱就把所有的生活用品置齐了。她手把手地教他开车,为他物色了第一辆二手车。她还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高原,帮他找了一份校外的兼职工作。高原不能理解,这个永远充满活力与朝气的女人何以会得癌症,而且在短短的两个月的时间里就离开了人世。
那段时间,高原的情绪非常低落。我想他一定还生出了轻生的念头,只是放不下我和露露,才勉强活在世上。露露三岁了,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每天从学校回来,只有跟露露一起玩耍的时候,高原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有一次,他们在客厅玩,我在厨房洗碗。突然想起来露露的围嘴还没解下来,我擦干了手去客厅,发现高原正把露露紧紧抱在怀里,眼中亮亮的,他哭了!我两眼发酸,叫了声:高原,就哽咽起来。高原吃惊地抬起头,然后伸手揽过我,苦笑着说,怎么啦,看你!我说,高原,要不咱们回去吧。国内现在发展那么快,肯定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的。对了,上次中国科学院招聘团来G城招人,列出的专业里面,好像就有你这个专业。我还有一张他们的名片呢。说完我就要起身去找。
高原把我按住,凄然一笑说,你太天真了,哪能就这样回去。国内需要的是事业有成,能带项目,带研究资金回去的人,我算什么,一个超龄的滞销品而已。我这样回去跟国内同行争教授名额,不被人骂在外面混不下去回来的才怪。吐沫星子都能把咱们淹死。在这里坚持几年,好歹把露露拉扯大,给她一个加拿大国籍,一口地道的英语,一个美式教育的背景,能像加拿大人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也算对得起这一番折腾。但愿老天能保佑我平平安安地活到那一天。
他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又突然黯淡了,幽幽地说了一句,千万别像苏姐。高原似乎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对露露愈加疼爱。每天只要有时间,他就跟露露在一起,让露露骑着在地上爬来爬去,把露露逗得格格笑个不停。终于有一天,我想一定是上帝不忍看到他这样痛苦地活在世上,就把他收回去了。
那天,他像平时一样,开着我们那辆破旧的尼桑车去学校。刚开出住宅区,上了石头大道没多久,就与一辆右侧横插过来的卡车相撞。那个路口有一个非常显眼的停牌,从来没有出过事。偏偏这天高原经过的时候,那个大卡车连速度都没减,直直地就冲过来。我接到电话赶来的时候,高原已经被救护车运去医院了。当我在特护病房里见到他,他只是对着我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露露是王坚的。。。我都知道。。。告诉他,照顾好你们。然后永远合上了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像每次睡熟的时候一样覆盖在下眼皮上,女孩子一般妩媚。高挺的鼻梁还是那么的帅气。我扑在他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高原,我对不起你!”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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