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卡佛百货商场内,盛嘉树与河秀盛两人百无聊赖的倚着立柱闲聊,眼睛望向不远处的美华番衣洋服商行试衣间所在。
“我一个同楼租客,叫阿时,在华民政务司做查册员,前几日闲聊时他讲起,很多华人职员私下开玩笑,觉得如果日本人没有在香港横征暴敛的话,接替英国人殖民香港未必是件坏事。”盛嘉树开口缓缓的说道。
河秀盛看向盛嘉树,目光深邃:“你怎么看?”
“我说,作为没有机会抱住英国人或者日本人的普通中国人,当然更希望香港由中国人话事,能进入政府部门工作的华人,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人脉,不是靠英国人就是靠日本人,谁来殖民,他们都有的捞。”盛嘉树嘿了一声:“就连阿时,虽然只是做个每天四处奔走统计人口数目的查册员,能拿到这份工作,都是因为他有个做洋行买办的远房亲戚。”
“中国不是经常讲,乱世之中,草莽亦能出英雄?普通百姓也有机会出人头地的,只不过他们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而已。”河秀盛听完盛嘉树的话,低头一笑,语气有些不以为然。
此时,试衣间的门打开,导购员引着已经换好服装的厉红从里面走了出来。
此时的厉红,一身火红色绣银线镶边的半袖缎面旗袍,一双玉足踩着银灰色的高跟鞋,头发挽了如今香港正流行的上海贵妇髻,插着一枚珊瑚色的玉钗,莹白的耳垂吊着墨绿色的玉石耳坠,两只如藕节般的手腕上各戴了支扭金手镯,浑身散发出来的富贵味道几乎能把人熏一个跟头,袅袅婷婷,风情万种,手里捏着一方手帕朝着两人的位置走来。
“浑身上下都是流行的贵妇款式,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却不见半分雍容矜贵,只有风骚轻佻?”河秀盛看了厉红几眼之后,就对盛嘉树说道:“不用说那些常年服侍有钱人的自梳女佣,连我这种男人都看不到她身上的贵气,还想用她假冒身份来做文章?”
盛嘉树打量着越走越近的厉红,嘴里说道:“贵妇的身份是她自卖自夸,而我想要的,正是让她看起来完全是装出来的富贵,但是自梳女佣们表面赞叹她好命,背后笑她装模作样,同那些察言观色几十年的所谓聪明人打交道,最好让她们第一印象觉得对方比她们蠢,她们能一眼看破对方,不然你以为我不知道如何把她打扮成一个真正的贵妇?”
“的确是你一贯手段,示弱下饵。”河秀盛听完盛嘉树的解释,微微怔了一下,随后开口说道。
盛嘉树从西裤口袋内取出个小巧精致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枚镶嵌着硕大翡翠祖母绿的戒指,把戒指取出来戴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张开手指端详了一下:“如果那些女佣真的眼光毒辣,就该看得出来,红姐身上那些珠光宝气的廉价首饰加在一起,都不如这枚戒指值钱,也就该明白,我是个蝴蝶党,拿红姐做羊牯。”
“怎么样?”厉红站在盛嘉树面前停步,脚步轻快的原地转了一圈,对盛嘉树问道。
盛嘉树打量着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风华绝代,光彩照人说的就是红姐你,约了那几个妈姐在哪里见面?”
“就在隔壁地下一层的威士文餐厅,约了她们饮西洋下午茶。”厉红低头用手指小心摩梭着旗袍上的银线,嘴里说道。盛嘉树看向旁边的河秀盛,河秀盛耸耸肩:“香港所谓精英人士,那些医生,律师,会计师,小买办最中意去的餐厅,威士文餐厅请了法国和奥地利的乐队驻场演出,侍应生全都是金发碧眼的鬼佬年轻男女,被特意调教过,懂得讲粤语,所以虽然每位客人收费三十港币,但是仍有华人愿意进去享受一下被洋人服侍的感觉。”
“教你的,都记住了罢?”盛嘉树看向厉红,温和的询问道。
厉红抬眼看了一下盛嘉树:“嗯,我先去,叮嘱她们不要揭破我的底细,然后你过半小时再赶过去。”
“他是你的司机。”盛嘉树对厉红指了一下河秀盛:“如果我没赶到时,有什么事都可以让他处理,去罢,我先去付账。”
河秀盛朝厉红稍稍欠身,微笑着说道:“走吧,夫人,我送您去餐厅。”
厉红看了河秀盛一眼,又看看盛嘉树,最终跟着河秀盛朝商场外走去。
盛嘉树走向柜台,取出钱包问过厉红那件旗袍的价钱,手里数着钞票,嘴里低声对导购女郎问道:“小姐,能不能帮我个忙?”
“先生,什么事?”导购女郎眼睛盯着盛嘉树手中的钞票,嘴里问道。
盛嘉树多数出一张十元钞票,在钞票中间夹了一张名片:“帮我打个电话,这是你的小费。”
……
裴崇坐在自家神楼天井的躺椅上,正端着茶盏喝茶,七子裴志伟与五子裴志慕则陪坐在两旁,裴志慕手里展开着一张通告,此时声音不高不低的念着:
“香港军政府九龙军政府新界理民府为通告事,照得第七四—至—九五地段现因举办公益,须有今日起限一个月内将其收回,至如何补置,则按照一千九百年收回公地则例,即其经一千九百三十年政府收回公地则例修正者办理,又各地业主,须按地段自行选举一人,会同公断局议定应补置若干,如此通告期满一星期内,该地业主尚未有人选定,则公断局可代表其选定一人为其订议。此布。”
裴志慕念完停口,裴崇面无表情的开口:“果然和提前知道的消息一样,每平方尺地价三仙,七个村落外加数万亩庐墓,田产被尽数囊括在内。”
“一周时间,不仅要选举出代表,还要与公断局议定补偿事宜?一个月之后强行收回?”裴志慕把手里的通告合拢,放到一旁,语气不解的说道:“这个价格,就算五大家族站在英国人一边,都压不下乡民的不满。”
裴崇慢慢啜了口茶水:“没听见吗,香港军政府,九龙军政府,如今英国人刚刚打了胜仗,又重占了港九,英军万余外加四艘军舰就在海边泊着,那就是开出这个价码并限期一月的底气。”
“父亲,您的意思是?”裴志慕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开口询问道。
裴志慕是裴崇的第五子,如今五十九岁,四位兄长当年死于英国人抢夺新界的新界战争之后,他便是这一辈中年纪最大的兄长,也是最早进城谋生的裴家人,他进城时,还未爆发新界战争,裴志慕看起来也毫无接掌裴家的机会,所以进城只是想要换一种生活,他去了南北行做学徒,南北行做了几年后发现中药需求量够大,于是自己开了一家南北行专门进口药材,批量出售给香港各大中药行,再后来,发现很多药材行,成药行自己制作中成药颇为繁琐,又开办了大通制药工厂,专门帮各大药行代为把药材加工成膏丹丸散,几十年下来,裴志慕已经是一家南北行,十家药局,一家制药厂的老板,香港七十二行中横跨三个行当,生药行,熟药行,参茸行在他与永安堂扈文虎等人的推动下,合并成为了“参茸药材行宝寿堂商会”,与扈文虎,虞东轩,魏少伯等人担任商会会长等职务,在城内已经算是显赫华商,而且裴崇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多事务开始逐渐放手交给裴志慕负责,甚至几次在同安公局隐约表态,裴家以后由裴志慕打理。
不过裴志慕内心对裴家家主的位置兴趣不大,虽然听起来在新界威名赫赫,元朗土皇帝,但是再是土皇帝,也不过是新界一隅,而且英国人虽然没有真正翻脸,甚至表面有所退让,但是内心对五大家族都颇为反感,处处掣肘,自己真的做了家主,很多生意上的事就需要放权给他人,毕竟挂着裴家家主的名头,不回新界乡下,还在英国人眼皮子底下招摇,那简直是主动挑衅英国人,让对方出手找自己的麻烦。
“通告不是已经贴遍了吗?就先由着大家闹一闹罢,这种条件如果乡民不闹一闹,英国人自己心中反而先虚下来。”裴崇把茶杯放下,咂了咂嘴说道。
裴志伟像是完全没有听进去两人的谈话,双手捧着茶盏,如同一头老猴般蜷坐在藤椅上,双眼呆呆的望着茶盏内浮浮沉沉的茶叶出神。
“老七。”裴崇下垂的眼角微微抬起,瞥了眼裴志伟,开口说道。
裴志伟毫无反应,脸色木讷的一动不动,裴志慕此时开口提醒:“志伟,父亲叫你。”
“啊~”裴志伟回过神来,抬头茫然的看向裴志慕:“五哥,你叫我?”
“是父亲叫你。”看到裴志伟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裴志慕心中叹了口气,好言说道。
自己这个七弟,一心想要坐裴家家主,他是自幼跟在父亲身边长大,把父亲裴崇的手腕本领都学尽了之后,才表态觉得自己坐家主,比他裴志慕会更出色,因为裴志慕只懂做些有本钱的生意,不懂如何在新界与英国人甚至其他四大家族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明刀暗剑,你来我往的争利。
可惜父亲却始终觉得自己这位七弟心思重,心肠狠,心念独,虽说做家主必然要有城府,能狠下心,但是父亲觉得老七的心思已经太过,真当上家主,很可能裴家就成为了裴志伟的一言堂,到时候要是他行差踏错,整个裴家都没办法再回头。
“父亲。”裴志伟看向裴崇,挤出个难看的笑脸,开口问道。
裴崇撇撇嘴:“你那点心思都懒得藏心里了?”
“都是一家人,干嘛要藏?”裴志伟抓起烟盒,点了支香烟:“是不是让我去新界理民府去探探风,为做吃里扒外的内鬼做准备?”
“太公,在城里做长生行的美玲带儿子返来,想要见七叔,她说,是阿蟹让她来见七叔,还送来了这个。”一个裴家的下人从前厅走到天井,开口对裴崇说道。
裴志伟听到裴美玲要见自己,先是一愣,随后眼神一凝,站起身朝下人迎上去,接过对方手里的东西,一张毫不起眼的名片。
上面写着,青洲水泥工厂协理,盛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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