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被嫉妒迷惑了双眼,所看到的只是自己所能比较的,看不到自己所不能比较的。
侍坐墨子左右的其余墨者,则对于适的能力极为认可。
每每与自己相较,多想若是自己主持宣义部,恐怕很多事做的远不如适。
确实,如告子所言,适连雅语都说不好。
但是墨者之中能说雅语的极多。
可雅语只是语言,就和墨者内部通用的贱体字一样,能讲出道理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宣义部部首,否则只是一个合格的教人说雅语的采风。
从一年多前开始的布局,也让适负责这件事顺理成章。
各个大城大邑都有墨者进驻,在那里依托着店铺,开展活动,传播道义。
于那些士人,适可以用《大雅、蒸民》中的话,讲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中,有物有则的天志到底是什么。
也可以把用来歌颂仲山甫的那句“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巧妙地转化为歌颂墨者,从而吸引很多的市井游侠接触墨者的义。
这句话是赞颂仲山甫的,说的是古人说吃东西啊,柔软的就咽下去、坚硬的就吐出来。可是仲山甫这人恰恰相反,吃软不吃硬,不欺辱寡妇鳏夫,但却会抗击强暴。
这正合那些市井游侠的想法,一个个觉得墨者将自己歌颂成了仲山甫,顿觉墨者颇为亲近,便免不得要去听听墨者的义都讲些什么。
而每个月都会发布的写在草帛上送往各个大城巨邑的“雄文激辩”,也在各邦国的都城引发了一场又一场的兴奋和对抗。
新成立的交通吏这些人,靠着每个月出一次靠商人或是归家做事的墨者送来草帛,靠着店铺里稀奇古怪或是大利于人的事物,靠着工匠会等附属组织,很快站稳了脚跟。
从去年秋季大聚到现在,又是将近一年,不断有士人、游侠儿等,自己带着金钱,或是通过了墨者在大城大邑内的考核后给予资助,源源不断地来到了沛县。
人数不是很多,却都是精华,而且相较于墨者的全部数量已算是不少。
交通吏和宣义部下属的其余三个机构不同,他们面向的主要还是那些落魄贵族、士和游侠儿。
这些人原本就识字,要么就会击剑,家里也有一些余财,属于墨者在自身教育体系还未得到回报之前的急需人才。
虽然每年花的钱不少,但在大部分墨者看来这是值得的。
从去年年末到现在,从陶邑、郑、洛阳、临淄等地来到这里的游侠儿、士已经将近六十人。
他们暂时还未全部投身到墨者之中,但已经开始接受墨者的一些思想,并且如同很久前墨子收徒时一样跟随左右开始学习。
当然,反作用也不是没有。
杨朱、列御寇、段干木、垂垂老矣的子思等人,纷纷利用墨者在那些大城大邑里的交通吏开设在明面上的食铺、奇技铺等,向墨子转达了不满,邀请墨者与他们相辩。
相辩这种事,本是墨者作为一个学术团体最优先要做的事,可是这一次墨者却不怎么着急,反而一一回复他们需要再等几年:墨者如今忙着行义,暂无时间。
同时又赠与了这些人一些此时极为昂贵的“草帛”,作为礼物,还每隔一段时间就送一些墨者内部一月一出的文章。
除此之外,还邀请这些人辩论,并表示愿意将他们反驳的文章抄录在每月一出的雄文篇之上。
以宋国为中心,诸夏的学术界逐渐有了一些变化。
那些一心想要和墨翟辩论的人,也逐渐开始认识那些贱体字,也开始逐渐被墨者写文章的方式影响。
第一篇关于“古初有物乎”的辩论,就先爆发在六月份,这是关于世界观的辩论,是列御寇对墨者传出的篡改后的《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的反击。
列御寇口述、弟子整理、再转为墨者通用的贱体字,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了一大篇的文章,送交墨者,开始了第一场依托着纸、不需要见面就能表达心意的辩论。
这一份激辩文章比起原来的《汤问》篇要长得多,传说中可以御风而行、讲出愚公移山故事的列子,用自己对世界和地理的理解反驳墨者的世界观。
墨者也恪守承诺,将列子的文章誊写于草帛之上,附上适所作的反驳文章,一同在下个月传到各个大城。
随后,杨朱、子思弟子、关尹之后、老耽之徒等等,都纷纷开始写文反驳。
纸张出现的正是思想开放、百家争鸣、追求世界本源的时候,也因此引动出更为激烈的思想交锋。
诸夏的学术界弥漫着一种青春洋溢、自傲自信的气氛,这些气氛跃然纸上,每个字读起来都让人兴奋地发抖,忍不住大声诵读,以抒发心中的那股宇宙无穷天地之大的浩然气。
而每一次有人反驳,墨者的书秘吏和宣义部等,都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或是赞叹、或是反驳、或是怒斥、或是表示同意……不一而足。
这本就是墨者的风格,或者说是墨翟的风格,他对学问的看法从对仲尼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我非议儒家,但是儒家也并非一无是处。
所谓“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鸟干燥的时候飞得高、鱼热的时候潜的深,这是天志。即便大禹、商汤这样的才能,也是不能更改的。鸟和鱼够愚蠢的了,可只要符合天志,大禹商汤都改不了,难道我墨翟就不能称赞几句仲尼说的对的地方吗?
以墨者一家对抗其余诸子的学术世界观对抗,就此开始。
列子作《汤问》,反驳墨者的《山海经》世界观,讲诉了许多奇异而充满美感的故事。
譬如愚公移山、夸父逐日、辙沐食子、炎剐其亲、义渠火葬的故事。
而适则用一种此时还未出现过、但墨者已经习以为常的、剥开了外面面纱的、裸露而又血腥的道理,一一解释“辙沐族为什么杀第一个孩子、义渠人为什么选择火葬”等等习俗。
第一次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的世界观,借助这场辩论引发了更多人的思考。
虽然在告子来询问墨子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宣义部部首的时候,列子等人的反驳文章还没有送来,可是墨者内部都确信这第一场辩论墨家已经赢了。
因为他们觉得还是适的理解更为合理,也更容易让人明白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一切。
然而实际上仔细考虑,其实墨者内部的逻辑也有漏洞,但这个漏洞必须要先精通墨者的三观,然后才能反驳,否则就是不败的。
因为沛县万民约法时的道理,是历史唯心的,以静止不变的观点推出了“公共意志”和“社会契约”这一套东西。
而伪造的《山海经》里的世界观,则是家庭私有制国家起源的那一套,借用天志乐土的名义,将此时出现的各个社会形态以生产力为衡量分析出那是最优解。
前者温情脉脉,人们喜欢;后者彰显真相,血腥压抑,人们不愿去接受。
毁掉天下的,永远不会是天下人愤怒的东西,而往往是天下人喜欢的东西。
但此时,这种愤怒和喜欢还不是最终决战之时,因而他们在这一刻目标出奇地一致、合拍。
对外的世界观一事上,墨者绝对全面领先,无论如何也输不了,最多会分裂。
因为已经站的太高,除了自己人打败自己人,别人是打不败的。
极致也不过就是墨者内部将来条件成熟了,分裂为沛县万民约法派和天志乐土推理专政派。
于此时的墨者团体而言、对于新成立的宣义部而言,列子的这一篇《汤问》无疑是宣义部交通吏打赢的第一场仗。
墨者内部满满兴奋,众人也对适提前布局的手段赞叹不已。
宣义部成立的时候,在各大都市已经有墨者的店铺和工匠会的存在,成立之后如同顺水行舟,顺畅无比。
工匠会早早成立,商丘陶邑两地,工匠会已经开始运转,组织起来的工匠们在学习新技术的同时,也在不断接受墨者那一套市民理论。宣义部下属的工匠吏运转轻松。
沛县以磨坊、油坊、良种新谷基地田、天鬼祭祀等活动为中心,也将原本分散的农夫经常地聚集到一起。稼农吏的运转也不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流窜到各个乡亭以磨坊为中心的地方宣讲道理——既然种植了冬麦,磨坊便自然成为了中心。
适作为沛郭乡校校介,这半年多已经很少亲自出面去做宣传讲义的事,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写出文章传授宣义部的其余人,或是编写一些戏剧深入到各个乡亭的磨坊祭祀地做宣传。
但这一次他却将在乡校教学的事暂时停下,亲自带人前往各个乡亭。
原因很简单,从楚国墨者那里传来消息,楚人已经做好了出兵准备,要趁着三晋刚刚封侯、郑人与韩大战、伐齐后休养生息的机会,北上质问宋公叛楚之罪。
这是难得的机会,伐宋肯定不会经过沛地,而是会征集阳夏之师、陈之师、焦之师等军团和楚王的王辖军队,过沙水直围商丘。
不趁着这时候彻底解决沛县的问题,就会丧失机会。
包括大族、修水渠、开河、集众人之力挖矿冶铁的事,都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解决。
这件事需要提前做好舆论准备,等待那个天赐良机一到,立即动手。因而,一直在乡校的适带人出去,亲自做宣传鼓动工作。
毕竟马上就要秋收,今年风调雨顺,众人对墨者的信任、墨者自身的威望已达最高。
不解决水渠和铁器的问题,只会逐年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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