啮桑乡是适带人最先去的一个乡。
这里既有适在商丘最先深入的那个村社,又因为之前多逃避军赋和税的逃亡隐户的缘故,民风彪悍的啮桑已经隐隐成为沛县墨者活动最深入、最支持墨者的一个乡。
乡政旁的公用水力磨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木头制成的连杆和水轮摩擦的声音叫适牙酸,但在那些忙着将麦子磨成粉的乡农耳中却动听无比。
再加上旁边的指定集市,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了啮桑村社的政治中心。
附近村社的乡农推着小墨车,上面装着粮食,来到乡内的店铺换取食盐或是其余的必需物资。
他们从怀里掏出一张很小的纸,上面写着他们名字、家里的人数、村社名称、被编成的什伍编号,以此作为凭证来购买墨者出售的各种必需品,享受正常的价格。
他们用的货币也极为奇怪,不是铜钱,而是棉布或是纸做的一种沛县通用的货币。
这些货币可以买到盐、可以偿还耕牛的贷款、可以买到木器、可以买到大部分墨者掌控的物资,因而在沛县很容易流通。
墨者手中的钱不算少,也有一部分铜,自己私铸钱有适掌握的砂形法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墨者从那些大城巨邑弄来的钱多是黄金,铜又要留着做守城兵器用,因而整体上沛县的货币仍旧不足。
一年之内从收一季变为收两季,参与到市场交换中的粮食可不只是多了一倍。
第一季的收获和平时一年差不多,吃剩下的也差不多,第二季则完全就可以作为商品流通了。
沛县的商品激增,货币很有些捉襟见肘,墨者便发行了一些小额的纸币和布币。
布币并非是铜布币,真的就是棉布作为材料、写上数字的货币。
棉布除了沛县之外,别处都没有;棉布的手感和麻布完全不同,稍微触摸就能感觉出来。
沛县乡农手中的这些墨者发行的古怪货币,基本都是他们用粮食换取的。
墨者需要铜做兵器,也需要铜做一些必要的工具,此时也只能用这种无可奈何的办法。
今后再想那些防伪之类的办法,现在还不需要想这些,先让沛县众人熟悉这种没有足够使用价值的货币再说。
提议这件事的适,也不担心过多发行会导致货币问题。
反正农夫手中大部分的可以售卖的粮食都在墨者手中,而需要偿还耕牛、偶尔会买一点点油吃这些事,真正流通中的货币也不是很多。
来到乡亭办事的农夫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情绪,为即将到来的秋收诉说着希望。
不少人看到正带着几名墨者的适,便跑过来打声招呼,询问一下那些演戏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靠着简单的戏剧作为宣传手段,很容易在村社间吸引大批的人,因为即便再简单的戏剧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乡村里依旧是一种奢侈。
适也和和气气地和他们打招呼做回答,只说可能要等很久,现在那些人正在近滕乡,短时间怕是回不来。
乡农多感慨,又拉着适和其余的墨者去他们家中吃饭。
或说正好还剩下些麦粉,如今豆荚正嫩,沽上一瓮酸酒,用盐水煮豆荚正好下酒,明日那盐水还能下饭。
麦、菽,本就是贱人之食,贵族们多不吃,如今两者做成饭却让贱民们也能品尝到远超贵族食用的上好粟米饭的味道。
每每吃到这味道,总会想到主持这一切的墨者,因而也想要让墨者去和他们一同品尝那些食物中的快乐。
适稍微推辞了一下,先将身边的墨者们叫到一起。
“一会就按照之前分配的村社,各自前往。那些话之前已经讲过许多次了,这一次事情很重要,一定要做好。”
“但凡众人有什么想法、意见,都要记录下来。对不对是一回事、解决与否是一回事,而知不知道又是另一回事。已经定下来的道理,可以讲清楚,还没有定下来的道理,不要随便讲。”
那些年轻的宣义部的墨者都笑,只道:“宣义部没定下来的事,我们哪里能轻易说。很多事我们还没弄清楚,自己都是错的……解答那些人疑惑的是宣义部的义,可不是我们自以为的义。”
这话说的稍微有些古怪,适也只笑笑,想要说点别的指摘出这话中的谬误,想了想又觉得似无必要,便挥手让众人散去。
回去的时候,适和远处一个村社的老者一同回去,就说去他们吃饭。
老者知道墨家的规矩,连声说只当是感谢,不准适拿钱,适也没有在路上争执这个,笑笑不答。
老者家中六个孩子,都养大了,也算是极为难得了。
一旦井田制、授田制一废除,这就会成为村社中过得相当不错的人家,足够的劳动力和大量的尚未开垦的荒地,决定了一旦变革谁家人口多劳动力多谁就能先成为富裕自耕农。
六个孩子中,有两个和墨者的关系密切。
一个九岁大的孩童正在沛郭乡校里学习,很聪明。学生不多适有印象。
另一个孩子年将二十,在墨者成立的三百人沛县义师中服役,做头排矛手,勇悍而又对墨者的道理深信不疑。
这样的家庭就算是墨者将来在沛县的重要支柱,墨者如今需要富裕的自耕农和工商业者作为代表利益的阶层。
两人一路闲谈不少,回到村社中,适又在村社中转了一圈,和本村社自治选出的那几个代表人物闲聊一阵,午饭自在老者家中吃。
午饭原本是贱民阶层所没有的一顿饭,以前都是两餐,只是墨者的习惯也逐渐影响到村社,三餐的习惯也开始在沛县的原贱民阶层中出现。
午饭不算简单,已算是相当丰盛。
没有筛除麸皮的、黑乎乎的炊饼作为主食;用盐水煮过的豆荚作为菜;一罐掺杂了野菜和面糊糊的汤,上面漂浮着几滴熬熟的豆油,适的罐中明显比别人的都要多些。
在家中的长子、长女、幺女和三男一同吃饭,按照乡亭的习惯用竹子做了简易的桌子,上面也没有勺子之类的餐具了,只剩下了筷子。
饭菜虽然一般,但是管够。
适注意到最小的幺女吃的并不多,甚至还吃了很少的麸皮炊饼就不断地拿手捏着盐水煮豆荚吃。
适便知道这家人这半年应该是没有挨饿,否则吃饭时可不会是这般模样。
吃饭间,幺女最先问道:“适哥哥,我二哥在义师中过得还好?”
适看着这个十二三岁将将长开的小女孩,笑道:“你二哥平日一定总给你摘葚子吃,所以你只问你二哥,去不问你弟弟在乡校里怎么样。你弟弟是不是总抢你的葚子吃?”
女孩脸一红,低头道:“不是。弟弟前些日子回来过,说起在乡校里挨过您打手掌,但是吃的还好。我怕二哥在那里也挨打。”
一家人都笑,适摇头道:“义师的事,不归我管,不过应该不会挨打吧?他是做头排矛手的,非是常人能做的。”
他这倒不是瞎说,义师的事确实和他无关。军权掌握在巨子手中,这是当初就定下的规矩,适作为乡校校介、书秘吏和宣义部部首,根本无法不可能也不应该插手军队的事。
不过他负责那些基层军官的教学和训导工作。
本来他以为凭借自己知道的那点军事知识提议训练这三百人的义师,但墨者之中会训练军队的人不少。
本身墨者就以讲纪律闻名天下,纪律这个作为此时步兵最重要的素质,墨者极为重视。
从那些守城的条例中,很快拟定了一套军法,根本无需适插手。
而至于队形队列这些东西,此时世上知兵的那几个人物更是早早重视。
《吴子》中就曾着重说过阵型、队列和纪律的重要性;当年为吴王训练士兵的孙子更是认为严格的纪律是一支强军的保证。
这些技术性的东西,完全不需要他插手,从义师建立之时起,他最多也就提提意见。
具有建设性的队形、纪律这两件事,不需要他提,也就只能在小方向上修修补补了。
他主要负责宣传为何而战之类的事。
做父亲的老者倒并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在那吃苦,他也做过徒卒,知道一些军中的事。
虽说墨者和那些王公贵族们不太一样,但军中还是要讲法度纪律的。他想,犯了错自然要挨打,没犯错或许就不会,这也不算什么。
仲夏麦收之后不久,成立义师的事就已经在各个村社乡亭之间广泛宣传,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墨者非攻的那一套学说。
墨者心怀天下,所以不可能用邦国这一套说辞来鼓动军队。
适也绝对不会允许,否则一旦开了这个头,诸夏很可能分成诸国征战不休,直到仇恨和民族出现。
此时还不是造反的时候,加上土地归国君所有的想法还很厚重一时间难以融化,所以一些说辞就要婉转一些。
义师的成立,名义上就是希望沛县人们能够守护沛县的万民约法,履行军事义务,来换取沛县的自治被国君承认。
沛县义师不会参加不义之战,军权掌握在墨者手中,而目的则是为了沛县万民。
如果有强国入侵弱宋,义师会去止战,并以一战之功,促成宋公与沛县万民达成约法:承认沛县关于税的说法、承认沛县的赋由沛县政之府掌握、承认沛县的义师不参加不义之战只参加守城战——这一点不需要宋公承认,宋国如今被楚、三晋、齐、越围住,没有一个能打过的,只能被动挨打。
即以义师的军事义务,换取宋公承认沛县的半自治状态。
承不承认,在适看来意义不大。
承认这种事,不承认就打的让他承认。
只是现在打不过,只好先装孙子承认他们的承认是有效的。等不需要装孙子的时候直接拿出沛县万民法的那一套世界观,直接不承认就是。
承认半自治这事,算不上太过骇人,此时附庸国还有一堆,沛县向南过了彭城再往西的萧,原本就是宋的一个半独立附庸国,只有军事义务。
楚地的附庸国更是一大堆,还有那些本地人势力强大的军区县,这种事只要抓住机会做,就能成功。
逼着宋公约法三章,在楚人围宋、内部贵族混乱的时候,宋公不答应也得答应,甚至巴不得答应。
宋公不答应,司城、六卿等,有的是人愿意答应。靠沛县自治换一群看似人畜无害、脑袋有病、行义非攻、武力强劲的墨者的支持,似乎只赚不赔。似乎无非就当封墨翟做沛宰或沛大夫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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