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帷幄
临湖城内。
章白羽有些昏昏欲睡。
陈从哲将手里的书放了下来,然后轻咳了一声。
章白羽清醒过来。
“今日说到这里吧。”章白羽说。
陈从哲摇了摇头,有些鄙夷地看了章白羽一眼,“都护有违所约,招我来讲书,却又听不进去。”
章白羽则坦然承认,“先生说的财货往来、食货准衡、各郡方物,我就喜欢听。但是这些圣人之,佶屈聱牙,却是有些听不进去。”
陈从哲则看出了别的端倪,“都护心中是有什么事情么?”
章白羽的却也顾不得是否妥当,就说起了白昭做了一个噩梦,但却闹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陈从哲听着听着,便心下叹息:章大怕是没了。
说起章大,陈从哲并没有什么好感。
毕竟各为其主,章大还算是陈从哲的死敌。
不过这也是因为有了南海都护府后,才敢这样说话,若是没有都护府,章大还真的算是整个唐土最有可能匡扶社稷的人。
可惜,章大终究只是一地俊杰,怎么都没有跳出唐土的窠臼。
要说都护府有多好,却也不见得,可是好在都护府起兵、得国极正。都护起布衣而收五郡,不过数年之间,实在古今未闻,只能说是天授。
西海列国,陈从哲最初是看不上眼的,但等到各国的思潮涌入之后,陈从哲逐渐也改变了最初的态度。
陈从哲知道,一国一朝强盛必然有原因,不论是诺曼、乌苏拉还是那埃兰,追溯回去,哪一国没有赳赳武夫?哪一国没有灿灿文章?比起中土自然差了许多,但却不失为鉴。
韩夫人如今在林中人心中—――尤其是林中学者们的心中—――印象也越来越好。
就连钟离家内部,也有许多人感叹,韩夫人确有主母之像。
陈从哲不知道他们是真心实意这样说,还是阿谀之辞。韩夫人自始至终支持译书,确实让学者们从冷眼旁观变得愿意协助了。
林中学者们现在还有些后悔,觉得应该早些去灰堡的译书馆去。
韩夫人招募的三十多个学者,每个月都能译出一部书来。都护府的唐人就是通过这一本本的小册子,一览西部诸邦的人文风物。可气的是,那些书多用白话写成,犹如平民白丁的粗鄙闲谈一样,既不雅致、也无文采,可惜了那些书中的真知灼见。
通过那些书,林中学者这才发现,为何在唐土经常听说诺曼人嗜血、自残,原来诺曼流行着一部错漏百出的医书,叫甚么《体液平衡》。
那医书,是个安息医师写成的。
这部书里面说,人有几种体液,一种压过另一种,就会生出几种疾病,解决办法,就是放出某种过多的体液,以便体液协调,这样百病全消。
唐人学者的传统就是‘读书之人,半医半卜’,一开始看见这本医典,还觉得捡了一个宝贝,准备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治疗秃顶、不振、鸡眼病的偏方,结果却看了这么一堆胡乱语。
这本《体液平衡》,是被林中学者们批判最多的一本。
在林中学者之中评价最高的一本,则是一本乌苏拉人写成的《诺曼帝国与乌苏拉共和国的法典比较》以及附带的六十多份判决令。
钟离家祖上就曾经执判一地,钟离家的学者也曾幕僚追随,故而对于法典这种东西,便更感兴趣。
诺曼法律和乌苏拉法律初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写明一条法律,附带几件诉讼,详述如何援引条例,或者讨论这些律法的适用范围。
两者也有不同。
比如诺曼法律之中,《封臣法》有专门的一册,内容让人极为震惊,许多以下犯上的记录让林中人啧啧称奇。
比如第一位纳斯尔侯爵就对诺曼皇帝多有不敬,最后招致了诺曼皇帝举兵来攻。纳斯尔侯爵战败被俘,他被要求跪下来亲吻皇帝的靴子。纳斯尔侯爵跪下来后却捉住了皇帝的脚,猛地一抬,将皇帝掀翻在地,当真惊世骇俗。可即便这样做了之后,纳斯尔侯爵最后也只是交了一笔罚款了事。
乌苏拉人的法律之中,则多出了两册法律,一册名为《海商法》,另一册名为《财物法》。
乌苏拉人还宣布他们是古代诺曼法律的继承者,因为他们遵从古代的诺曼法律,指定了约法,所有的法律都不能违背约法。
还说这些约法便是乌苏拉共和国立国的保障。
林中学者们很聪明,他们很快就集中研究起了两部法典独特的地方:也就是诺曼的封臣法和的乌苏拉的商货法。
他们觉得这两部法律文书,才是两国有所不同的关键。
乌苏拉人的法典更加有趣一些。
在乌苏拉的财物法里面,就记载了一个小故事:乌苏拉大花园的的园丁们,每天都会将不好卖的鲜花抛进水里。一位船工发现了这些飘在水上的花卉后,就使用网兜将它们捞了起来堆在岸边,准备等晾干之后将它们的研磨成粉末,卖给城内的脂粉匠人。第二天船夫过来查看的时候,却发现捞起来的花被人捡走了。附近有一家熏衣店的老板看见了这堆花,就指派伙计们去把花拿走,塞进熏料包中,准备用来熏香衣料。
这个船工将熏衣店的老板告上了法庭。
在码头区的平民法庭,船工申请了平民律师。等了一年,终于得到了律师的回复,说律师比较忙,让船工换一个人,于是船工又等了一年。
终于,有一个外乡来的律师接了这诉讼。
外乡律师没有生意,只求声望,便援引乌苏拉法律之中保护市民财物的法律,状告熏衣店的老板盗窃他人财物。
熏衣店的老板则雇佣了一位城内体面的律师,希望将这件事情摆平。熏衣店的律师说,那些花卉本来也是大花园的园丁们抛弃的,算起来这些花属于乌苏拉共和国,怎么也算不到船工头上。
双方争执不下。
双方的扯皮很快引起了城内几名法官的兴趣,他们开始讨论这件事情,竟然得不到共识。
城内的执政官让法官们必须对这件事情做出判决。
因为这件事情悬而不绝,已经成为了乌苏拉城内的讨论热点,但没有多少人能说服对方。
执政官不知为何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会得不出判决。
他希望市民们能够得到一个解释,当然,他自己也想听听这个案子究竟会怎么判。
法官到最后,还是判决花卉属于船工。
做出这样的判决,据说是受到了执政官一位老师的影响。
那位老头虽然不是法官,但援引起乌苏拉的法律时,比法官们还要熟练。
他代表船工陈词,“共和国判决这个案子很简单,但弄清为什么判决却很困难。为什么呢?因为未来,许多人会从这次判决里面看清共和国的意愿:他们会明白,共和国究竟是支持那些依靠付出获得回报的人,还是支持那些通过不劳而获得到财富的人。一堆花卉,城内的绅士们每天的收入,都能买上许多来,这是很轻易的。但是要防止共和国的居民们被引向错误的方向,则是很困难的。”
“这位船工,将这些花卉收集起来,将这些已经被抛弃的花朵捞起来,晾晒在岸边。在他这样做之前,有人会在乎这些花吗?没有。在他之后呢?有了。为什么?因为这个船工已经将花朵收集起来、将它们晒干。船工耽误了载客、耽误了时间、累得汗流浃背。你们说他也是占了共和国的便宜?有些道理。但你们要说他无所付出?强词夺理。”
“那么,抛开这件诉讼案,”老人拄着拐杖,走到了昏昏欲睡的执政官面前,用拐杖捅了捅他的肚皮,让执政官在一阵尴尬的微笑中醒了过来,“共和国希望居民怎么看待它?是说共和国内,体面的财富无人侵犯呢?还是财富随时会被人夺走呢?若是第一种,那么共和国的居民会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他们会多考虑怎么巧妙的劳作;怎么让自己变得富有;怎么让自己变得更能赚钱,他们不必担心有一天,别人会将它夺走。若是第二种,那共和国的居民就会日日提防,不信任别人,对共和国的所有的人都抱有戒心,只跟自己的亲人朋友来往。”
“诸位,花归谁是一件小事,但共和国准备用什么姿态回应它,却至关重要。这些花卉归那位船工先生,熏衣店的老板应该赔偿这些花卉,赔偿那位船工收集这些花卉耽误的半天工钱,赔偿那位船工为了坚持诉讼耗费的两年心神。”
在一阵窃窃私语的讨论之后,乌苏拉法庭终于做出了判决。
十六位旁听的记录员将所有人的发记录了下来,然后登记入册。
这之后,许多类似的诉讼,都会参照这次判决来进行。
林中学者中,有些人觉得这些乌苏拉人有些小题大做,但是陈从哲却不这么看。
这些跨海而来的乌苏拉人能够将这件小案记录到法典中,就说明这件诉讼让他们非常重视。
这件案子本身的确不太重要,但乌苏拉人传达的思路,陈从哲却能理解。
乌苏拉人不光将法律看成戒律,也将它看成了‘引导’。
法律为骨,整个乌苏拉是附加在它上面的皮肉。骨头怎么生长,皮肉便怎样依附,似然未必能够处处落实,但里面却实有让人思索的地方。
想到都护府的种种施政,陈从哲过去的经验竟然一时有些动摇了。
未来都护府,真的能够通过一部《唐典》作为国之纲纪么?可以,但是唐典也需要重新整理一番。
那个乌苏拉老头说的话,让陈从哲竟然有了一种想要结识的冲动。
在维基利奥被俘虏的时候,陈从哲曾询问过他,六年前大出风头的老头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维基利奥告诉陈从哲,执政官的老师不久前死了。
陈从哲感到了一阵遗憾,但却也感到了一阵庆幸。
毕竟敌损一雄,犹如我得一郡。
庆幸之后,惺惺相惜的陈从哲还是找了墙角,画了一个圈。
他烧了一部刚刚涂墨的瑞德群芳谱,祭奠那位素未谋面的老头,以慰他在天之灵。
人虽故去,文章不朽。
那一天,正好石越生日,喝得酒足饭饱,便出门乱窜。
那时,正在用树枝拨火的陈从哲,正好被石越和他十二个儿子一起撞见。
石越立刻走过来,义正辞地告诉的陈从哲,“我们唐人,可不能信了拜火教啊!那是要不得的。”
这件事情之后,陈从哲对于石越的恶感极多,总是忍不住在文章里面讥讽石越。
要么,就改而讥讽一个叫做索格迪亚的安息男人。
陈从哲还偶尔会给‘瑞德笑林社’寄信,偶尔会得到酬资。
这些酬资多半被用来购买瑞德城出的新书,也不知道陈从哲平时都爱买些什么。
临湖城。
内院。
陈从哲放下了手中的经典,站了起来。
“也罢,都护若是今天不想听了,我们就说点别的。”
陈从哲捏着山羊胡子,走到了窗户边,准备打开窗户背对都护说一番大道理。
毕竟,圣贤在劝谏明主的时候,都是要面向打开的窗户,背朝帝王的。
这也算是一种名士风流。
可是那窗户锁死了。
几天前,内院的椽子发了潮,招虫。韩夫人的女卫便锁了各房的窗户,在里面熏香驱虫。
陈从哲百般拨弄都打不开窗户,只能挪到了门口,背着双手,郎朗地说道。
“不知道都护对于北伐,可有定计?”
章白羽看着陈从哲的后脑勺一愣,不知道陈从哲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这件事情。
“还需等到乌苏拉大敌退去,才能从长计议。”
“既然是从长计议,就不必等到乌苏拉大敌退去了,现在便议吧。”陈从哲说,“韩家娘虽然百般不成,不如芷娘```”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穿戴着铁铠的出云女卫士从院中走过。
她们身上的铠甲飒飒作响,背后的长弓也如长矛一样纤长高翘。
这些出云女卫士耳目极为敏锐,这个时候全都扭头盯着陈从哲,目光冰寒。
陈从哲心头一惊,仿佛被十多个韩夫人一起打量着。
陈从哲对着院中人讪笑一下,仙风道骨的气色消失无踪。
陈从哲慌慌忙忙地关了房门,走到章白羽面前坐下。
他想了好一会,思路才回来,“但是韩家娘这两年一心译书,的确称得上巾帼翘楚。”
“那些书,我粗粗看了些。乌苏拉乃是商人之国,最忌战乱。”陈从哲说,“往年作战,最多一两年,便会洽谈合约。如今乌苏拉内中已乱,战必不能长久。都护所需顾虑之敌,一则安息南部之军,一则春申来犯之敌。要说乌苏拉再能兴大兵来犯,则是胡说。”
“都护府立国,于唐民,乃是至大至正,于诺曼人,不过徒有战功。如今,都护应是早作打算。”
“乌苏拉海上而来,不过是海寇骚动。只需一营之兵统帅南郡郡兵,乌苏拉便不至为祸。”
“为今之计,都护府应当率领营兵北上,克复古河郡。河儿汗与都护有兄弟之谊,继绝嗣、复邦国,于情、于理、于义,利皆在我不在贼。古河族中蠢贼,妄图接应南下之贼,也不过是一时骚动罢了。”
“尼塔之北,诺曼人苦古河久矣。诺曼人南望都护府,如久旱之望甘霖、如赤子之望父母,都护渡尼塔河,诺曼人必然箪食壶浆```”
章白羽脸色微红,“可以了可以了,说后面的。”
“诺曼人厌恶古河人,畏惧唐人,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古河大乱,都护军旅甚壮,又有白家宣告大义,自然势如破竹。”陈从哲想了想说,“都护府如今当务之急是整顿南郡、武郡,若是再吞古河,恐怕会成长蛇吞象之势。不如纳古河为属国。”
“春申诺曼之贼,必要杀尽,一则昭明唐统、二则宣扬国威、三则振奋士气。对古河人,则以安抚为上。古河内乱,实则是财货匮乏、河儿汗骄奢淫逸所致,其余武夫,收买不难。”
“古河平定之后,新林之围自解。这之后,便是北伐之时。”
陈从哲眼神中闪烁着狡猾的光芒,“新归附的古河人必然惶恐不自安,担心唐人诛杀。此时,都护当厚赐兵甲、重赏财货、丰足粮秣,驱使古河兵为先锋北伐。”
“归附之军,为讨好新主,必然竭诚尽力,死不旋踵。重金在前,军法在后,必能让古河人为我趟出血路。死伤古河之人,都护收并古河郡便多了一份稳妥;存唐、归义之民,令他们养育休息,都护立国之基便牢固。”
“北伐,”陈从哲说,“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也非一阵一仗所能圆满,然而,北伐之举却是宜早不宜晚。”
“若太晚,众人心生懈怠,唐、林中、归义诸民久之便不愿北伐了。反之,若早日宣扬北伐,都护府内,便没人怀疑都护有朝一日做了那唐女的‘大忠臣’,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也不必担心亲党族灭、兵士离散。”
“布尔萨五郡,唐人终究少。唐人都在哪里?春申之北。恢复山河,拯救百万唐人于水火之中,此乃国家大义,亦乃帝王之基。”
“北伐好处有三,其一,损古河、春申之贼,其二,早日传都护之威于春申之北,其三,诛杀国仇、安抚唐民,立国家万世之基。”
“不北伐,旧山河沦于外族腥膻之中,都护府又岂能长久?”
“一旦北伐。”陈从哲的目光闪烁着光芒。“旧山河,便是崭新的唐国了!”
“克服古河郡,便请都护称公。伐取春申,尽诛诺曼之贼之日,”陈从哲长拜,“当请都护称王。”
章白羽沉默了好一会,“钟离家的恩情,白羽必不会忘。钟离家,究竟想要什么呢?”
“岂敢多贪。”陈从哲惨然一笑。“不知侧妃之位,都护舍得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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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图
2、布尔萨半岛全图
1、新增钟离家洛西郡
2、尼塔海峡改名洛峡
3、布尔萨海改名唐海
4、标记都护府占领但没有消化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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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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