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欢喜
两百多颗诺曼人的头颅被堆积在了一片空地之上。
林中各郡的寨落、村镇都派了人前来查看。
若论之前,还有许多林中人不相信有一支‘唐军’前来保护林中人,如今这种怀疑已经烟消云散。
林中人中又掀起了另外一种担忧,那就是诺曼人会如何报复。
高高的京观让林中人看得胆战心惊,他们起初不相信这些全是军人,宁愿相信是唐军割了许多诺曼平民的脑袋来炫耀。可是,在京观旁边诺曼铠甲、盾牌、旗杖,却又让人不得不信服。
最让林中人惊讶的是,这支唐军的大部分兵士,竟然就是各个寨落的林中子弟。
许多寨子的林中人,与诺曼人都有血仇,听说有一支部队在招募杀诺曼人的兵士,便离家前往投奔。
这种事情,章白逸将军当年来的时候也发生过。只不过当初有许多林中大族支持,声势比起如今浩大许多,甲胄、兵器、勇士也都是一等一的。
现在投奔‘唐军’的,要么是父母丧于诺曼人之手的孤儿、要么是子嗣死尽的孤老、也有不少被诺曼人掳走了妻女的男人。
这些人从各自的寨落离开的时候,没有太多人看好他们。
人们都觉得以河谷人的秉性,这样的残兵若丁肯定不会要的。
不料,那个叫做王仲的将军,竟然乐呵呵地将这些人编入了队列。
他编练的郎队,也不只看体格强壮,更加重视令行禁止。这些唐军劫掠到了诺曼人财货,一般都会公开摆放在场地里三天,周围的林中寨落都可以前去认领。剩余的财货,那支唐军就会拿来与林中寨落兑换粮食。
有一个盐场接受了那支唐军的庇护。
不久之后,许多盐队就插着那支唐军的旗号,进入了林中深处。
林中郡腹地有盐池,只不过出盐越来越少。海边的林中盐寨也没有固定的商路对内陆输盐。
那支唐军的盐队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赠送一半的盐袋给当地的寨落,剩下的一半寨落则与当地林中人兑换粮食。
“这支唐军来自都护府”。
这条消息,跟着一袋袋盐包被送到了林中郡的各地。
春天到来的时候,最偏僻的村寨之中,也听到了‘都护府’的名号。
直到目前为止,这支唐军依然在林中郡南部四处游荡出击,却已经打得诺曼人不敢深入内陆了。
那支唐军一直在对林中郡的百姓的说,“咱们林中人是走了许多!可剩下的人,即便十个人里面有一个出来杀贼,只怕诺曼人早就在春申死尽了!现在,都护府派来的兵士有多少?几百上十人而已,剩余的兵士,都是林中人前来投奔的。同心协力地杀诺曼贼,诺曼贼早晚都要杀尽的。”
古怪的唐军,古怪的都护府,名声逐渐在林中郡变得响亮起来。
得知当年南下的林中人,就是投奔都护府而去的,都护府士兵出现的意义,便对林中人的冲击更大了。
南下的林中人如今生活如何,没有多少人愿意过问:背井离乡,流亡在外,还能怎么样呢?恐怕也是做牛做马,与人为仆。
林中的日子虽然苦楚一些,总比起寄居在别人的屋檐下要强得太多。
当初钟离家趁着雪灾,冒冒失失地劝说林中部族南下。说不定啊,是钟离家收了别人的好处,被外族的大王许了宰相之位呢!
王仲的唐军,却告诉了剩余的林中人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林中部族南下之后,首先到的,是布尔萨的科尔卡山。”
王仲告诉篝火边凝神静听的林中人。
为了让林中人知道具体的方位如何,王仲放了许多块石头,模拟着林中郡、清河郡、春申郡的样子。
几个熟悉山川地理的老头点头表示认出来了。
王仲又向着南边,用木棍划出了一条沟壑。
“向南,经过这片老林,便是科尔卡山。”
“那个老林可不好走,”一个林中老猎户说,“我年轻的时候去那个地方赶山,追着一群狍子翻山越岭。就在那片林子里面,被一群匪类捉住了。他们什么都不抢,专门抢我们的靴子,羊皮靴子、牛皮靴子、兔皮靴子,只要是靴子都抢。”
有个中年人听后表示也有点印象,“是‘靴儿奴’么!我家阿爹说过,见人就抢靴子!”
“是了。”老猎户说。“这王家后生,画得方位倒是对的,那里的确是一片林子。只是再往南是什么样子,我就不晓得了。”
“老丈多虑了,”王仲说,“您想一想,当初您去那里受欺负,一道赶山的猎户有几个人呢?三个,五个,还是十个?钟离家催动南下的林中人,可是接近十万人,分作了三批,如同饿狼一样滚滚南下。路上许多个寨子、村庄、渔村,现在都不见了踪影。咱们林中人南下的时候,有那不长眼睛去拦的,现在都埋在地里烂成泥巴了;老老实实地跟着走的,说不定还到了都护府。”
“都护府就在那科尔卡么?”
“科尔卡?”王仲笑了笑,“科尔卡便是我家都护府的出云郡,地处北疆罢了。”
这一说,林中人都喧哗起来,惊叹夹杂着怀疑。
出云郡,本地的博学的长者都是听说过的:在北方很远,不知道北到哪里去了的。
当年韩将军募兵北上的时候,也有不少林中子弟跟着韩将军走了。少数林中子弟寄回了家书,说是往北走了半年才走到那里。
王仲这个后生真是能吹,说什么科尔卡是都护府的出云郡。
看王仲的意思,都护府在科尔卡南边还有数郡不成?
“还真的有。”王仲点着头说。
此时,喧嚣之声已经停止了,几个正在为身边人讲解‘出云郡是什么东西’的长者,也噎住了一头老痰,生怕自己听错了。
“真有数郡之地?”
“有的。”王仲点点头,“科尔卡山脉,被都护安置了许多林中人。诸位父老,你们知道么?科尔卡山已经被改称新林郡了。都护说了,林中子弟若是不嫌弃,那里便是新家。”
“你不是说,那科尔卡山脉是穷山恶水、遍地是石头、不长庄稼么!”
“是啊,”王仲说,“所以只有两三千林中子弟最后安置在了那里。最开始的时候,安置在那里的林中人,足有八九千人。后来还是觉得日子苦,便南下了。南下之后,有一大郡,叫做怀远郡。怀远郡土地肥美,水源充足。可惜各地水利多半失修,要重新修渠灌田,没有十几年的功夫怕是完不成。可就是这样,怀远郡的水土,也比起林中郡要肥沃太多。再往西边,就是南郡。若说那怀远郡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这南郡简直就是老天爷赏赐给咱们唐人的!”
一个农人问道,“怎么讲?”
“咱们唐地,最肥沃的就是春申河口,好的地方一年两收。南郡,却找不出来一年一收的地方。”
“这么好的地方,别人会让你家都护占了去么?”
“自然不会,”王仲说,“最早,那个地方是诺曼人的,往前面推几百年,那里是布尔萨人的。诺曼人抢走了布尔萨人的肥地,把自己当了主人。几年前,安息的大皇帝和诺曼的大皇帝开战,把南郡打得一片焦土,诺曼人死伤无数。都护当时率领唐军正在南郡、怀远之间。见到南郡空虚,便起兵向西。几年艰难转战,时而向西,时而向东,与布尔萨人结好,又杀诺曼贼首,让他们不敢造次。逐渐便有了这数郡之地。”
林中人听候,不论信不信,这个时候都对都护府大起好感。
唐人、林中人被诺曼人欺负惨了,都护府若是真把诺曼人欺负回来了,那便算得好汉了。
“说一千道一万,”有个一边吃烤兔腿、一边舔手指上油膏的男人说,“你家那都护府,究竟是奉的哪支王孙?是小西王还是清河姜侯?是河阳双姜还是林中姜郎?”
这个男人戴着一顶诺曼半盔,那是他花了三桶好肉,从王仲手下的一个林中兵手里换去的。
半盔被改装过,诺曼人的盔刺被敲掉了,上面钉了一只小铁环,铁环里面拴了一把马尾巴毛,算是头戴璎珞了。
他说起那些在唐地出名的姜氏王孙,简直如数家珍。
小西王最早是在春申起家的。
他起兵最早,唐国崩溃几年之后,他就在春申城外杀死诺曼骑手一人,率部起兵。
小西王的老师,在起兵之后,便整顿衣冠,进入春申城大呼‘亡国之人’,最后自尽而亡,以此来召唤唐人遗民反抗。
可惜不久后小西王就兵败,尸首被分成几块,送到唐地四境展示。
民间一直传,小西王没有死,至今还在下方、阻卜招募豪杰,准备起兵复国。
清河姜侯,是姜氏的另一支。
他在春申城破之前,突然生了大病,难以勤王。春申城破,王族大多死难后,姜侯大病立刻痊愈,出来主持大局。
有一段时间,各郡兵士在混乱之中,纷纷前往投奔清河。
直到小西王起兵之前,诺曼人才通过和清河大族交易,攻破了姜侯最后一处城镇。
姜侯焚烧了他的王宫,和他六十二个妻子一同殉国了。
当然,也有人说姜侯没死,正在各地招兵买马,准备复国。
至于河阳双姜,就和如今的姜女有关。
在姜女被推为唐王之前,她的两个哥哥先后在河阳称王。
大哥称王的时候,曾许诺‘河阳人永不纳粮’,后为筹集军粮不得不食,突然就得了暴病而死;
二哥称王的时候,暗中与出云人勾连,最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两位兄长死去后,姜女被她哥哥的部下送到了出云。
她哥哥铺好的道路,直接踩在了她的脚下,很快出云人就拥她为王。各郡不久后也就只得承认。
河阳大族厌恶出云人就是这个原因。
最后,那个林中姜氏,就比较无谓一些。
当初章白逸将军前往林中郡的时候,一个自称王族的林中少年跑来,许诺给章白逸封侯,要求章白逸协助他复国。
章白逸好酒好肉地安顿了他几天。
不料,那家伙仗着章白逸的军威,糟蹋了一对姐妹。
章白逸知道后,便称他是伪王,将他倒挂在树上,活剥了他的皮。
此事之后,林中人大附章白逸。
那也是双方关系最好的时候,就连桀骜不逊的项家人也整族来投。
木屋之中。
油灯晦暗,只有地上一摊柴火烧得炽烈。
项平听到这里,忍不住一笑,喝下了一口浑酒,“当初大将军何等明白的人,不料还是被姜家人骗了。”
几个林中人也点头。
因为知道都护府和大将军的关系,林中人在王仲的面前,已经不敢辱骂章白逸了。
他们听说,刘家的剑客和王将军对剑时,对刺一剑就死了。
林中剑客当然是高手如林,既然是高手就不会随便出剑,也犯不着说死人的坏话,万一激怒了王将军,非得来比剑,大家都不好下台。
哔哔剥剥。
木柴偶尔炸裂。
冷酒在铁壶里放在火边,不一会就腾出阵阵酒气。
林中人又喜好往酒里面放橘子皮,酒气中便带着橘皮的特殊香气。
一些眼尖的少年便过来抢夺分酒的活计,逐一给在座的叔伯、军爷们进酒。
王仲偶然瞥见,一个林中少女总是偷偷看他。
总有林中人喝足了酒出去撒尿,那少女就趁机悄悄地挪了过来。
她手里捧着一只烤熟的楼子饼,烤一会,就将皮面肉馅烤的金黄发脆时,她便掰下来一块,悄悄地放在王仲的食盘里面。
王仲先只顾着喝酒、敬酒、回酒,抓一抓食盘里面的嚼谷。
不一会王仲就发现奇了怪了,怎么盘子里的食物总是吃不完?
这一下,王仲才看见,那林中女郎一直在悄悄打量他,给他添吃的,还不准周围的林中人给他添酒。
要是周围的人劝酒太急,这少女立刻就显出泼辣,让她的叔伯兄弟不要乱劝,人家王将军还有军务的!
周围的林中人都是人精,岂能看不出来,纷纷冷哼一声,假装没有看见。
只是他们瞧见王仲好肉、好面吃了不知道多少,自家食盘里空空如也,也不由得感到心头一酸。
那些有了妻室的还好,没有妻室的立刻对王仲好感大减,恨不得让他立刻滚出林中郡。
王仲哪里顾得上这段小插曲。
应付林中人已经颇为吃力,这林中小娘```还是不管她了吧。
在座众人已知她心事,唯有那林中姑娘还自以为隐藏极好,兀自看着王仲,为他加餐饭,为他挡闲酒。
都护府在哪里呢?好想去看看。
林中女子的这个念头,恐怕比在座所有的林中人都要强烈。
别的林中人多半是为了前程或者财富,这个少女只是单纯地想看一看,这王将军来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王仲在都护府的时候,就被都护夸赞为‘人样子’,也就是说,唐人怎么才算好看?比着王仲这个样子长就对了,当然,比着我章白羽长也可以。
林中少女发现,王将军除了模样俊秀之外,还有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气质。
在林中郡,四处都是熟悉的族人,偶尔也会有河谷来的唐人游商。
不论是谁,都有一种拘泥在唐地的模样。
说起河谷人,林中人便会嫌恶;说起林中人,河谷人也会辱为夷人。
在林中人内部,也有各个寨落彼此提防戒备的传统。
可是王将军不同,他带来身边的唐兵也不同。
在这支唐兵里面,谁说了‘夷人’,是要处罚水刑的。
水刑,是那些出云士兵带来的惩戒:将犯下罪过的人绑在岸边,不给水喝,等到潮水上涨,这人便会被冰冷的海水反复拍打,口干舌燥,又不能饮下海水,否则只会渴得更快。
两次潮涨潮落之后。
王将军的虞官就会过去问那些人:“还要说夷人么?”
“不敢了。”
“你是什么人?”
“唐人。”
“他们是什么人?”
“唐人。”
“给他松绑。”
这样的对话时有上演。
最初,被送去处置水刑的,都是清河来的白家兵。
到了后来,当林中人辱骂‘河谷狗’的时候,王仲也会毫不客气地将林中人绑在岸边。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本来最为抱团,对外人最为戒备的林中人,这个时候也不再帮亲不帮理,反而觉得王仲将军做得没什么问题。
从这支唐军开始,河谷人和林中人的矛盾开始消弭了――看似永难解决的问题,竟会因为一个称呼的改变,出现了破冰的迹象。
林中人从这支唐军的身上看见了勇武的军威、看见了美好的前程、看见了唐地少有的朝气—――但他们都忽略了,真正打动他们的,则是这支军队表露出来的,对他们的尊重。
我们是自家人――这句话,都护府的唐军是当成军纪来执行的。
这样的唐军有多少?恐怕不多。
最初的章白逸军算是一支,当初的韩将军部算是一支,现在呢?恐怕只有都护府的唐军是这样。
都护府仿佛撕开了笼罩唐地各处的黑色幕布,将一个崭新世界的光影投入了进来。
从此,越来越多的林中人,眼里将不再只有狭窄的林中地和河谷平原了。
他们也不必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姜氏王孙之中被迫接受一个王。
屋内。
“章白羽```都护。”有个林中人喃喃地说道,“王将军,有一句话说来您不要见怪。我们是真的怕了,他有一天,会变得和大将军一样。”
“不会的。”王仲面色泛红,眼中却毫无糊涂的酒意,“大将军的死讯传到都护府后,姜氏会有何等下场?”
满座林中人都露出了憎恶的笑容。
“杀!”
王仲站了起来,举杯饮尽。
胸膛燃烧着火,王仲又问周围的父老,“河阳大族滥杀我唐地健儿。大将军府官兵死伤无数,许多林中老兵也被杀害。河阳大族倒行逆施,毁我唐人复国之业,使诺曼人继续为祸唐土!都护知道后,大族之贼会是何等下场?”
“杀!”林中人呼应到。
白家人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章阿兄杀杀河阳大族没有问题,可不要是大族就杀啊。
“都护与大将军起兵,都为杀那诺曼之贼!如今我们不过几百人,就打得诺曼人不敢露头。都护府数万大军,又有林中将士接应—――诺曼之贼,又该是何等下场?”
“杀!”“杀!”“杀!”林中人的愤怒从骨子里发出喊叫。
“贼人杀尽之后呢?”有人问到,“复国之后呢?”
王仲并不避而不谈。
“天命所归,”王仲说,“都护岂会推辞!”
木柴爆鸣,火星腾跃。
赤红的火光耀起。
屋内林中人的面庞,都被火映亮,浮现出了光彩。
林中少女,将最后一块烤饼,抛入了王仲的食盘中。
“明天我将挨饿,”她想,“不过我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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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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