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破晓
一批批的使者从临湖出发,前往都护府的各个城镇。
这次的使者旗杖之盛大,远超以往各次。
使者之中,正使多半是都护的亲从官,副使则是来自长史府的备官。
早在使者出发之前,都护府的营都尉、郡守就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
怀远都尉阿普保忠和新林都尉熊灵均最早发回了禀报:愿为都护驱驰,倡义全唐。
陆陆续续之间,宣武郡、古河郡、瑞德城守都发来了同样的禀报。
各郡的郡守有了准备后,使者开始传文各地。
都护府内,不论文武官员,只要在都护府之中任有职分,都需要前往使者处听喻。使者会逐一地念出函文的内容。
“唐国西迁以来,灭国无数,何以姜氏篡田之后,唐国国运衰颓?”
“田氏攻伐罗斯之北,时任国宰姜氏,为何屡屡自断粮路、拖延援军,致使唐军尽没?”
“诺曼伐唐,各郡自保不救。大族窃夺国柄,祸由谁起?”
“唐地覆灭。大将军举义军杀贼,后为姜氏所害。孰忠孰奸?孰为国士?孰为毁国之贼?”
“今乌苏拉遣使来议和,索要春申故都,意使我唐国屈为属国。应如何回应?”
使者们的告喻,更像是一连串的问题。
唐人城守们听说这些事情之后,必须尽快给出回答。
城守只要不愚昧透顶,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城守之后,各地的备官、亲从官、骑帐官、游侠长,都需要回答这些问题。
临湖城的使者们,正在对都护府的官员们进行‘营训’。
一份份奏报被使者们如实地誊抄,分封两匣送回了临湖城。
长史府大部分的官吏依旧在为整理唐律而头疼,部分官员则被抽调出来,与学者们仔细地阅览都护府各地的官员、军人们的录辞。
章白羽闲坐在都护府内院之中,但心头却有阴霾笼罩。
就连韩云,如今也变得乖巧了许多。
她看出来了丈夫的忧虑,便暂时放下了一些芥蒂,终日陪伴在章白羽的身边,陪他随意地说着话。
“你有什么好烦的,”韩云听说了事情的始末后,不由得感叹,“那么多人,都是跟着你从苏培科一路走过来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章白羽摇了摇头,“云娘听过东土故国读书人的事情。他们学了许多年,一旦考起来,谁能放下心来?”
“你算什么读书人,”韩云笑着说,“读书人都是风度翩翩,受闺中女子喜爱的。”
“读书就读书,和样貌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韩云说,“若是天下太平,长成你这样的,除了读书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若是王郎则不同,即便不读书,还可以找个好丈人么。”
“他现在的丈人也不错。”
“嗯,种土茶的。”
“种土茶的怎么了,生下的儿女勤快,能养活就行。”
“诶,说起那家儿女,我又想起章郎官了。他若在,今天也多个放心的人。”
“啧,刚才是谁说不用烦心的?现在又分起了自家人不自家人。”
韩云和章白羽坐在一起谈着天,的确让章白羽心头的忧虑少了许多。
章白羽反躬自省,仗剑起于荒岛,连年奋战,追随都护府的诸人在这些年里可说是日夜惊惶。
最近两年情势好一些,却也是诸事繁冗,不得休息。
面对外族之贼,章白羽已经毫不忧惧,他知道一旦都护府的旗帜举起,并没有无法击败之贼。
在苏培科的海岸上,唐军曾经仓皇逃窜;
在布尔萨的平原上,唐军曾忍辱负重;
在托利亚山脉上,唐军不得不一手持剑,一手扶犁。
唐军有许许多多的敌人,如今大多已经化为灰尘,随风而散。
那么,故土之贼呢?
都护府起兵自保,以唐人的身份凝聚起来,又以公道的统治招揽各族,终于有了立足之地。
可是对于一个个唐人来说,他们究竟会如何面对统治唐人近百年的姜氏?
他们是否会清晰地辨别两个唐国的不同?
他们是否能追随都护府,北上建立崭新的唐国呢?
身为都护以来,章白羽越来越明白,凡事不可想当然,而凡事多半事与愿违。
章白羽抬头看了看明亮的天空,感觉有些燥热。
“如今会如何呢?”
都护内院。
章白羽每次回来,都会察觉到不同。
院子规模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内饰却修筑的更加精美舒适。
这些屋舍之中,在冬日时甚至有暖和的地流涌动。
章白羽有好几次赤脚起床,踩踏在地板上,竟能察觉到温热的感觉传来。
章白羽不知道匠人们是何时修筑的这些输送热水的陶管的。
内院的诸般家具摆设,也是先变得奢侈,后来又变得朴素华贵。
章白羽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揶揄韩云,想夸夸她的品味正在提升。
韩云如今很喜欢邀来都护府官员的妻室前往都护府内院,其中还有一些章白羽想不到的客人:比如布尔萨王后、比如塞米公爵的夫人、比如河儿汗的遗孀。
都护将这些男人逐一打败,都护夫人却在和他们的妻子结识。
不过章白羽并不太在乎这些女人,反正韩云很少会插手都护府的政务,如今更是闭门不出。
章白羽还记得,在灰堡的时候,新林郡尉穆拉迪曾给韩云送过精美弓箭。林中学者因为那件事情把韩云说哭了。从那之后,韩云就和大多数都护府的官员保持了距离。
章白羽觉得这种新的身份,韩云未必真的喜欢。
韩云和章白羽在一起的时候,说的最多的就是从苏培科到临湖城之间的那几年。
韩云总是有许多故事可以说。
到了临湖城后,韩云能和章白羽说起的,就是她最近又从灰堡那里收到了几部译书,又知道了哪些事情。
有个诺曼印刷工攒足了钱,在灰堡开了一家印书局,结果几个月就关了张。
那个诺曼人又找来不少唐人凑钱,重新将印书局开张,取名为‘韩夫人印书局’。
灰堡守命令那个诺曼人改名字。
诺曼人就给临湖城写了一封信请求帮助。
韩云给灰堡守说:“把‘韩’字去掉,就不要为难他了。”
灰堡的‘夫人印书局’终于开张。
那个印书局不愁刻字工,因为灰堡在都护府文风最盛,识字者很好找,工钱也不高。
灰堡地区的烧造业很发达,烧纸字模也找得到工匠。
灰堡每个月又有大量书籍被誊抄出来,所以总是有好故事可以印刷。
夫人印书局的社首留下一份笔记:“灰堡虽然是一座城堡,但实际上,它是唐人的一所大学。在这里有许多学者,只是很奇怪的是,他们并不研究神学,平时也不怎么授课。那些学者非常幸运,大公夫人出资让他们在此地研学。大公夫人是一个很开明的女人,可以比得上埃兰王国最贤明的女王。夫人资助了许多学者,并且亲自翻译了几部新思潮的书籍。有几部乌苏拉流传过来的书籍,在诺曼帝国是禁书,在灰堡,它们却被翻译成了几种文字。”
“都护府甚至出资资助了一个莱赫书商,让他从西部各国购来大批的书籍:神学书籍、地理书籍、法律书籍,当然,还有一些乌苏拉的艳(fine)情书籍。最近我印制的有两本,尼克罗先生的《论君主》,还有阿利盖利的《圣洁喜剧》。尼克罗先生和阿利盖利先生的书籍在乌苏拉无人问津,却被都护府的书商资助出版。两位先生非常感激,便将书稿原件寄到了教皇国的那位书商手中,委托他把稿件送来都护府。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都护府资助书商,说来奇怪,这件事情竟然是归义司的石越阁下主持的。他给了那位书商许多钱,让他专门去乌苏拉资助那些默默无闻的作者们。我不知道石越大人是怎么知道那些作者的,看起来石越大人虽然公务繁忙,却是一位了解西方的长者。《论君主》和《圣洁喜剧》出版时,我曾给石越大人写信,希望他来写序,结果石越大人拒绝了我。我能理解石越大人,《论君主》至今只刊印了一百多本,都护府的官员还在将它译为唐文,能否在都护府再版是未知的。《圣洁喜剧》则太有宗教意味,大公本人极度厌恶教会,这本书恐怕也是前程惨淡。石越大人莫非和尼克罗或者阿利盖利有私交?他难道是出于友情而不是欣赏才资助他们的?谁知道呢。”
在灰堡,除了夫人印书局之外,还有几处印书局。
这些印书局的社首时常碰头。
大多数社首要么是唐人要么是布尔萨人,他们对于初来乍到的‘夫人印书局’非议颇多。
这些书局的社首们不喜欢诺曼人,但却更加讨厌瑞德城的几个社首。
都护府的印书中心,现在有两个:一个是灰堡,一个则是瑞德城。
灰堡的印书中心掌握了怀远郡和新林郡的印书资格。
灰堡和唐军的关系不错,军中许多手札、册页也是由灰堡统一印制。
瑞德城的印书中心主要盘踞在南郡和宣武郡。因为靠近港口,那些家伙竟然揽到了印刷圣洁经文的活,因此获利颇丰。
这就让灰堡的印书局非常不满了。
都护府并不存在圣洁经文那样的‘每个家庭都该有一本’的书籍。
因此,灰堡的几个印书局一再游说韩夫人,希望唐人能够有一本《大诏礼》:最好能够规定每个体面的唐人、归义人家庭,都应该买去一本供奉起来。
韩夫人简单地回信说,不行。
比起瑞德城的书社更加亲近平民的风格,灰堡的印书局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紧跟都护府。
在瑞德城的书社自相残杀的时候,灰堡的印书局则很恭敬地为都护府效力。
长史府下令规范‘正字’的时候,灰堡印书局立刻就刊印当初都护和韩夫人誊抄的‘正字谱’,并且送往临湖城让长史过目。如今唐地各公塾使用的规范字样,就是灰堡印制出来的。这个正字谱的版本,被称为‘校尉版’;
长史府要求公塾教育的人“应该识得一百二十个唐字,以此为标通过塾试”。灰堡印书局就立刻刊印了三百多个最简单、常用的唐字,开始销往各个城镇;
不过,灰堡也不是总是压过瑞德城。
在争夺归义司的生意时,灰堡印书局就输给了瑞德的书社。
灰堡印书局只是把《归义律》的全文刊印,故而销售不佳。
瑞德城的书社,却在《归义律》的旁边刊印了许多图画,告诉平民怎么去寻找归义司。除此之外,瑞德书社还专门用十六页图谱,绘制了归义的好处都有啥。
比如一个画得很丑的女人,走进了归义司,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美女;
比如一个画得很丑的男人,走进了归义司,一出门就有女人拿媚眼看他;
比如一个体弱多病的布尔萨人,先被诺曼人欺负,结果去了一趟归义司后,画面里的诺曼人全部脱了帽子站在路边,显得很恭敬的样子。
灰堡的社首们非常恼火,觉得瑞德城的同行们完全就是乱来,结果归义司的石大人却果断地选择了瑞德城的版本。
现在灰堡的印书局也只能学着在书里面加入图片。
用灰堡印书局的话来说:“一本得体的书,应该只有纯粹的文字!加入图片,就好像在人的脸上割开了一道疤。”
瑞德城的书社则回应道:“行啊,你们就这么干好了。”
最近。
两个印书城镇,却同时迎来了长史府的使者。
长史府的使者要求他们刊印一部书册,《唐录》。
两地的印书人聚集起来后,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唐录》里面的故事。
初一看,原来是唐人西迁之后的历史。
这些社首们看着看着,就察觉了里面的倾向:里面写了许多人,只要是涉及到田氏的时候,故事大多比较正面,看起来就和都护府差不多;一到姜氏称王之后,立刻就是牛鬼蛇神逐一出现:良将被陷害、国土沦陷、大军被葬送、大族豪强横行乡里。
使者对社首们说:“《唐录》不光得字样清晰,文理通俗易懂,还要绘上图册。”
说起字样清晰的时候,灰堡的社首们立刻冷哼一声,志在必得。
说起了图册后,瑞德城的几个社首立刻露出了笑容。
那个甚么群芳社的社首,甚至对左右的同行拱了拱手,似乎在说‘承让承让’。
几天后,印书人整理出来的样稿就送到了使者手中。
灰堡的印书人虽然格调高雅,却也知道,给平民看的书籍应该是怎么样的。
长史府选编来的样稿,笔触文雅。
灰堡人修改后,则变成了白话。
白话之外,瑞德城的印书人还编纂了一些歌子、小调,可以让街头艺人一边走一边唱出来。
瑞德群芳社整理出来的图册,就更让人放心了:田氏时代唐人,全部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好人;姜氏篡国之后,从唐王到官员立刻变得猥琐不堪,让人看了就心生厌恶。
使者很满意,当场定下了大量的书册,让两地的印书局尽快印制出来。
临湖城。
章白羽并不知道,长史府这段时间不光在摸索官员们的态度,也在平民之中宣传姜氏之恶。
过去提起姜氏,都护府还会小心翼翼,毕竟姜氏曾为唐王,在唐人之中尚有积威。
如今,当都护府决定割裂姜氏和唐国的关系时,便卯足了力道,开始痛斥姜氏乱国。
长史府整理着一份份官员们的录辞,时常通宵达旦。
各地城镇中,平民却围在艺人的身边,听他们唱起了古代的故事。
《唐录》还没有刊印完毕,但是各地的城守,却已经开始了行动。
“姜氏乱唐国!其心何可诛!先杀我良将!后诛我贤臣!残害唐百姓!自毁万里城!”
“唐人皆兄弟!岂有唐夷分!姜氏窃国柄!忍把血胞弃!”
“良家子,入林中,无辜蔑作恶少年!唐百姓,如犬鸡,匍匐在地何日起!```”
唾骂姜氏的歌谣,首先传遍了林中人的聚落。
姜氏对林中人欺辱极多,多少年的记忆,在这些歌谣里再度复苏。
林中人听后且哭且喜,无不大呼都护万岁,愿随都护北上杀贼。
唐人的城镇中,对姜氏唐王的评价,也从“唐王是糊涂的,受了别人的骗了”转变为“姜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怎么能当唐王!”“姜氏那个女子!竟然杀了大将军!”“听说大将军时都护的兄长,也是一样的豪杰!”“可恨!”“可叹!”“可怕!”“你怕什么?”“顺口了,不是怕什么。”
在北伐之前,都护府正在全力瓦解姜氏的基石――法统。
一旦姜氏与唐国的法统切割开,北伐的将士、都护府的居民,将不再会有疑惑和畏惧。
都护府内院中。
章白羽闲坐着听蒯梓和陈从哲的讲述。
“怀远有一位城守,还是心向姜氏的。”陈从哲笑着说,“来,我念一下:‘举义兵北上,恢复山河,迎接正统,都护为国之柱石,唐国恢复可期’。可笑,此人竟然还是林中人。”
“不说他了。”蒯梓叹息道,“他是很好的郎尉,当初东征怀远时多有功绩的,不料竟写出这等东西```还是我举荐他的。”
章白羽却不奇怪,“姜氏柄国这么多年,有人分不清姜氏和唐国也正常。樊城守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接着,更多录辞被一一禀告。
陈从哲和蒯长史的表情越来越轻松,章白羽却经常听得不好意思。
到了最后,陈从哲告诉章白羽,“城守、备官、食货郎、学士,大多是明白道理的。都护此前还说,须得等到群议。如今群议已决,都护若是再有推辞,便是惺惺作态了。”
蒯梓点了点头:“北伐之事,须得告知唐人、归义人:此乃义举。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粮草未行而师出有名。军资、兵甲、部武、粮秣,长史府上下已经拟定章程,一旦与乌苏拉议和,北伐之事便可着手了。”
章白羽点了点头。
陈从哲和蒯梓逐一起身,对章白羽告辞。
“靖国公,”蒯梓说,“执戟长派来的兵士、使者,已经恭候在长史府了。主公可随时召见。”
章白羽说,“好。”
陈从哲站在一旁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对章白羽略略一拱手。
“主公,”陈从哲说,“臣下告辞。”
新的唐国,正在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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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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